穆典可手頓了一下,抬起頭,眼神漠漠地看著徐攸南。
她跟瞿玉兒近,乃是因為瞿玉兒誠心待她,自身又是個大方,讓人尊敬的人。
瞿涯亦是如此。
只是這話她不能隨便出口。事及金雁塵,一個不慎,又叫徐攸南搬弄了口舌去,挑得金雁塵尋她一頓晦氣。
冷笑道:“那你的意思,是盼著我跟他們父女倆損耗互斗?”
這頂帽子扣得極大。
徐攸南笑著澄清:“”哪里,我也盼著你們相親相愛,和睦互助呢。”
穆典可胃口全無,把筷子往桌上“啪”地一扔,起身回屋了。
一會出來,單薄裙衫外又套了件黑色深衣,頭發也盤起來了,松松一綰,用一根烏木簪子簪住,將截雪白頸子露了大半在外。
荊釵布裙,脂粉不施,端的是冷清。
自取了傘出門去。
徐攸南在身后笑道:“你小心點,他今兒心情不好,別觸了霉頭。”
金雁塵什么時候心情好過?
不過徐攸南倒是提醒了穆典可。
金雁塵在有些事情上,極端地固執且剛愎自用。自己剛剛惹過他,現在又逆著他的意思,說要去滁州,十有如不了愿,還要遭他一頓罵。
還是罷了。
改道往天字宮去了。
千羽臉色依舊不陰不陽的,態度只比昨日略好一些。
穆典可習慣了千羽這老小孩的脾氣,倒也不在意,叫千羽去喚耀辛,自去倒茶來喝。
茶水沖了兩泡,第一泡濾掉塵渣,去了澀,第二泡醇香味便出來了。
耀辛也到了。
穆典可捧了茶杯在手里,也不喝,看著耀辛笑道:“耀辛,聽說你覺得地字宮的人只會躲貓貓,身手比你們天字宮差得遠了?”
深植于敵方的暗樁,若非遇大事,絕不會輕舉妄動。
想揪到錯處很難。
若在平時,她還有耐心讓千羽慢慢留心觀察著,以免錯殺。可眼下譚周已抵滁州,建康方面也是殺氣騰騰,她絕不能留了這些人在暗處壞事。
須快刀斬除,以絕后患。
跟徐攸南打交道多了,她不知不覺地就學了幾分。談生死事時,笑意春風比疾言厲色要來得攝人得多。
果然她這一笑,耀辛心中就有些發怵。
耀辛入明宮入得晚,不像天字宮的那幫娃娃軍,從六七歲就開始訓練。本是入不了天字宮的,只因有一次夜里起來苦練,被出任務回來的千羽看到,覺得資質不錯,人又刻苦,便破格錄了他,送去和彼時正單獨接受訓的穆典可一起訓練了。
耀辛和穆典可一起受訓三個月,對她多少是有了解的。
穆典可不是親善之人,冷言冷語刺他兩句正常,這樣的態度,鐵定沒什么好事了。
知是抵賴不過,耀辛遂大方承認道:“是,屬下是這么說過。”
金雁塵明令天地兩宮不得相互比較攻訐,違者輕以杖刑論處,重則拔舌。以往有人犯事,都是尤清派人來知會千羽一聲,讓執刑宮的弟子來把人領走了。
今番穆典可親自來問罪,怕不是要殺人吧?
穆典可滑著手中青碧色的銀絲荷葉盞,嘴角噙笑淡淡,覷眼看著耀辛變換不定的臉色:“聽你的語氣,好像很不服氣?”
“屬下不敢。”
穆典可合了茶蓋,往椅背上一靠,隨意閑適得很:“有什么不敢的?當初你和我一起受訓的時候,關過同一個籠子,搶過同一個饃饃,急起來連娘都罵過,現在讓你說兩句實話,你不敢了?”
殘酷的記憶總是讓人記憶深刻,不會懷念,但意義終究不同。
因這兩句話,穆典可在耀辛心目中的距離便陡然拉近了一大截。
褪去幾分高高在上與疏離,好似又變回從前那個與他一起在雨水泥地里摸爬滾打,在烈火驕陽下曬到暈倒也不吭一聲的倔強小姑娘。
于是膽子耀辛也大了起來,道:“我有什么不敢的,當著地字宮那幫人的面我也敢說,他們也就是隱蔽的本事強點,除了冥字輩那幾個,剩下有幾個是能打的?我一個就能打他們十個。
說句僭越的話,真不知道百翎大人是怎么想的”
千羽見耀辛說得忘形了,沉聲提醒道:“耀辛,姑娘面前,胡說八道什么?”
穆典可只是微笑,道:“我既讓他說,就不用避諱。”
耀辛得了鼓勵,將心里平時裝的那些不吐不快的話一股腦倒出來,道:“我說地字宮的人藏頭縮尾,只會暗處傷人,這話確實說得過了。可是只擅長藏身,沒有戰力的暗殺能殺人嗎?兔子再會藏,還能從草叢里竄出來把狼給吃了不成?
地字宮那幫家伙再這么搞下去,早晚把自己搞死。
俗話說,上有好,下有樣,我看根子還是在百翎大人這里。”
千羽一個頭兩個大。
他平時只當耀辛是個粗人,沒發現他是個這么能說會道的。
耀乙和耀丁才從地牢里放出來呢,耀辛就在這里放話,說地字宮會把自己搞死,這是存心不讓他好過是吧?
穆典可低頭呷了口茶,笑道:“你操心的事還挺多的。”
耀辛道:“姑娘你讓我說實話,我就想說什么說什么了。你就說要怎么罰吧?”
“罰倒不至于。”
穆典可抬起頭,平靜地看著耀辛說道:“不過有幾點我要糾正你一下。第一,你說地字宮里除了冥字輩的殺手,你一人能打十幾個,我姑且信。
可你為什么不跟冥子,冥丑打,非要挑這些不能打的下手呢?你為什么不跟百翎打,不跟瞿涯打?”
耀辛不說話了。
心里莫名有些憋屈。穆典可的話聽著句句在理,可他總覺得哪里不對勁呢。他分明不是這個意思啊,怎么叫她一說,像個專揀軟柿子下手的慫蛋。
穆典可道:“你本來就是天字宮里拔尖的人才,若要讓百翎把地字宮的普通弟子都訓練得像你這般,我倒是很期待,可這不實際。”
她頓了頓,繼續說道:“你說地字宮自取滅亡之路,那你知道百翎每次出任務,派出去的人多少,回來的人多少,傷亡是多少嗎?你就敢這么斷言。”
耀辛被穆典可駁得啞口無言,訥訥道:“我怎么知道?”
“你不知道?”穆典可將茶盞往桌上重重一頓:“所以你什么都不知道,光憑你自己的臆測,就敢放出這種狂悖之言,蠱惑生亂,耀辛,你好大的膽子!”
一股冰冷威壓自穆典可瘦弱的身骨里煥發出來,迫得耀辛不敢抬頭。
“屬下……輕狂了。”
穆典可端坐著不動,她坐了多久,耀辛便屏息垂首站了多久,滋味自是不好受。
穆典可起身,自添了茶水來飲,放緩了聲調又道:“武者能定邦,文人能治世,各有各的長處。只要用的好了,什么樣的本事都是本事。否則我直接讓你耀辛去大殺四方了,還設什么地字宮、情報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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