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千佛之前聽楊平提過。
說是一個祖籍常州的藥材商人,不知從哪得了消息,趕在瘟疫爆發之前,囤了大量的黃芩厚樸等藥,打算趁亂大撈一筆。
結果自家侄女是個熱心善人,愣是逼得那商人將十大車藥材低價賣給了懷仁堂。
也因此叔侄倆開罪了譚朗,為避難暫時住到了懷仁堂。
因道:“讓軒轅同去譚家走一趟吧,總這么避著也不是事。”
蔣凡道:“軒轅可是良叔的副衛,讓他去,是不是太給譚朗那廝面子了?”
常千佛道:“不是給她面子,是給這位年小姐面子。當以大禮厚高才。”
說著繼續埋頭看賬,道:“再觀察觀察,倘若這年小姐不是歪心邪志之人,便設法把她留下來。此人才高,可堪大任。”
這評價可說相當之高了。
蔣凡道:“若是人家一心求去呢?你總要給我個條件吧。”
常千佛頓了一下道:“只要不是太離譜,薪資可以高走。她若有其它什么要求,都盡力滿足她。”
蔣凡這才知道他是認真的。
常千佛愛才,這點他很清楚,可是連見人都沒見過就開出這種條件的,他還是頭一回見。
蔣凡暗忖著,是不是趙先生老了,想找人接班了?可他還有那么多徒弟呢,千佛何至于就對一個小丫頭片子如此青眼了。
遂笑道:“你是東家,你說了算。我聽說,那年小姐長得可是一等一貌美,跟仙女似的。”
常千佛聽出他話里的揶揄,笑了笑不應。
眾人自然知道是玩笑,常千佛這樣的身家,什么樣的貌美女子尋不到。
傅修遲疑道:“年小姐似乎志不在賬房,一心想跟著張姑學醫術……”
常千佛笑道:“那也無妨。”
眼睛不離賬本,繼續道:“有能之人,不拘放在什么位置。倘若張姑愿收,便讓她學醫去好了,從心才能做好事。”
劉祖義看出來,公子爺是真心賞識小年,是無論如何都要把人留下了。
說不好,小年將來就是自己的頂頭上司。
可得好好供著她才是。
幾人領命各自散了。
常千佛讀了會脈案,不得頭緒,起身往前堂找常懷瑾去。
經過文學堂,聽見里面有稚聲稚氣的讀書聲,想是哪個用功的小娃娃抽空溫書來了。
童稚的聲音入耳,滌蕩得那些紛繁嘈雜的情緒盡皆去了,清凌凌通透。
常千佛駐足聽了一會,一會讀書聲聽了,一道聽著略大一些的男孩子聲音說道:
“小精,這篇《三字經》是你抄的嗎?可這不像你的字,你的字寫得圓胖胖的呢。”
小姑娘脆聲答道:“格子打得太窄了,我就寫得瘦一點。
你不知道吧?我會寫好多個樣子的字呢。我娘說我的字,跟天上到處飄的云朵一樣,一會這個形狀,一會那個形狀,咯咯,快要把她氣死了……”
幾個孩子跟著笑起來。
常千佛心頭一凜,像是突然打通了某個關竅,腦中異常清明起來。
返身奔回議事廳,找到那本賬簿,又從懷里掏出錦袋,取出書簽,比對著看。
那書簽是穆典可送他的。行書鐫刻著四物齋里的那副字:
雨住云出岫,水落石見天。
字字舒展大氣,與賬本上的那本章草風骨類近。
只是一行一草,到底找不出什么關聯,字里行間的神韻也殊異。
心中驟然失落,立在窗邊多時,望堂前春花夏木郁郁盛盛,心中有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攀爬上來,似蛛網一縷縷,將心纏綿裹住。
果然還是因為他太想念典可了么?
他在心中這樣黯黯地想。
林思遠和林奕兩個,一個去了雪山,一個去了沼澤,俱采藥未歸,靈藥谷諸事等著常懷瑾料理。
姑侄倆既見過,也說過了話,當天常懷瑾母子便出發回靈藥谷了。臨幸留下幾本古籍和自己的手抄筆記給常千佛參詳。
臨行更是不舍,道:“都怪姑姑學藝不精,這些年一門心思撲在藥理上,于治理瘟疫并無心得,不然也能幫上你……”
說著將常季禮一頓罵:“你二叔那個人真是的,一把年紀了,家也不成一個,整日蓬頭垢面的,不知道在哪鬼混,要他出力的時候他不在。”
常千佛笑道:“我已讓人去找了,大姑姑莫氣。”
送走了常懷瑾,小寐了片刻,便動身去疫區了。
只見低矮的天幕下,到處是臨時搭建的小棚子,被大風吹得歪了根基,搖斜欲追。因才下過雨不久,地上積水成潭,渾水肆流。
一些病人尚能呻吟出聲,一些已然昏迷不省人事,雙目緊閉,露出敗相來。
更有那新故的,家人守在旁邊號哭不止。
一副人間慘象。
常千佛良久不語。
李哲拍了拍他的肩,只嘆了口氣。
身為醫者,看到這樣情形,必定心如穿刺,任何安慰的言語都失了力量。
懷仁堂的一眾位大夫臉上蒙著泡了藥水的厚厚隔瘟布,在一群重癥中挨個地把脈施針,喂水灌藥。
一個大夫起身時沒站穩,直接一頭栽了下去。
眾人七手八腳地將那大夫抬進藥棚,一診脈,卻是早感染了瘟疫,已至中癥,不知他是如何撐了這許多時。
常千佛走過去,撩袍蹲下,親自為那名大夫救治。情急之下也不等藥來,以手指按壓那大夫胸腹筋絡,為之散體內壅滯熱毒。又行針以補氣,便割耳頸上腋下肌膚,放血以散募原之毒。
須知那頸上血管何其密集,一不小心便致血噴失血而亡。
幾位大夫在一旁瞧得心驚膽戰。但見常千佛神色如定,手指沉穩,料他成竹在胸,也不敢出言相擾。
未幾那大夫悠悠轉醒。
有人小聲問李哲:“這人是誰?”
李哲不欲引起太大動靜,讓眾人分神,便未表露常千佛身份,只道:“從洛陽來的大夫。”
那人恍然:“原是從洛陽來的,怪道那般厲害。”
常千佛已起身查看下一個病人了。
一整日未曾消歇。
晚間常千佛回到懷仁堂,心中沉郁如堵,殊難言表。沐浴換上一身干爽衣服,盤坐氈墊上良久,濕發滴答,默誦了一小段經文,胸中郁氣才漸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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