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堂諸事冗雜,常千佛沒留多久就離開了。
到走他也沒告訴穆典可到底發生了什么事,然則穆典可已不關心了。常千佛想告訴她,自會告訴她。他不說,那便是他認為自己不當知道的。
她從來不怕什么陰謀暗算,詭譎伎倆,只怕人心不夠堅定。
胸間一口濁氣盡去,她感覺自己身子也輕便了不少,從頭到腳都是勁兒。把棋盤收了,打開窗子來透氣。
剛下過一場雨,空氣中彌漫著泥土清香,樹葉碧油發亮,濃枝密葉間棲著一只黃鶯鳥,翅羽鮮艷,仰喙一聲啼囀,又嬌又脆。
苦菜花拿胳膊肘戳戳梅隴雪,小聲道:“快看!你師姐在傻笑。”
梅隴雪生氣地大聲說道:“你才傻笑!”
穆典可聞聲看來,苦菜花弱弱地抬起爪子,輕搖了兩下,嘿嘿干笑兩聲,轉頭就擰了梅隴雪一把:“就你嗓門大!怕她聽不見嗎?”
梅隴雪委屈道:“誰讓你說我師姐壞話的!”
穆典可看著小聲爭執的二小,忍不住笑起來,轉頭叫道:“昭輝”。
昭輝快步跑進來,見穆典可扭過頭,一手扶著窗扇,笑得眉眼彎彎的,像嵌在窗框里的一幅畫,霎時里一怔。
她知道穆典可很美。可那種美是孤清的,蒼白的,缺乏生命力,不像此刻這般鮮活。
這一刻的穆典可……昭輝心想:像個精靈!
穆典可笑道:“出什么神呢。你趕緊去備輛車,我要出們。”又叮囑道:“別用懷仁堂的馬。”
“知道。”昭輝笑著打趣道:“懷仁堂缺車馬,不給常公子添亂。”
穆典可薄嗔:“把你機靈的。”
昭輝笑著去了。
穆典可回房間換裝,撩了一半發綰成一個簡髻,往里塞了大小五六片柳葉薄鋼。她天生頭發濃厚,這么多數量的鋼片藏在發髻中,絲毫不顯。又換了一身行動輕捷的束腰窄袖裝,袖口鞋底各藏了一把短刃,待出門時,想了想,又回去將掛在床頭墻上的長劍取了。
她仗著藝高不挑兵,不像別的劍客那樣,專門去打造一把隨身的好劍,總是隨撿隨用,隨用隨丟。
最初金雁塵也給她配過幾把好劍,她丟過兩把,也不常帶,為此吵過幾回后,金雁塵就懶得管她了。
現在這一把,是她街巷遇襲后,常千佛專門叫良慶去兵器鋪子給她挑的,她還沒上過手。但既然是良慶親自選的,應當錯不了。
滁州民變之后,她和穆月庭各自忙自己的事,就再也沒有見過了。昨天夜里穆月庭倒是來探望過,因她當時發著燒好不容易睡下了,昭輝并未叫醒她。
穆月庭得知她平安無恙,才放心走了,還特意囑咐等她病好,一定要派人通知一聲。
為著到底見不見穆月庭的事,穆典可煩郁苦惱了一個早上,總是繞不去那點逃避的心思。這會見過常千佛之后,卻是想開了。
總是要見的。躲不過就迎上去,興許還能從穆月庭那里打聽一點關于穆子焱和穆子衿的消息,探探她的口風,摸一摸譚周的動向也是有可能。
只是要防著譚周在穆月庭身邊布人。帶足武器,以防萬一。
梅隴雪和昭暉是要跟著穆典可一道的,至于安緹如和趙平,穆典可也攔不住,一行五人架了一輛雙轅馬車,從議事廳出發,往北門出。
安緹如問道:“四小姐,我們這是要去哪?”
穆典可道:“九嘉街,刺史府。”
安緹如道:“前兩天泰裕糧行不是要接手施粥嗎?我聽幾個跟他們打過交道的弟兄說,溫珩對穆小姐很是贊賞,還特意請了她幫忙主持錢糧運籌之事。昨日穆小姐來探病,也是溫珩去送信,陪同一道來的。”
溫珩對穆月庭起意了。
穆典可心想,這倒也不奇怪,月庭天人之姿,又有幾個男子能抵御。
照安緹如所說,穆月庭此時很有可能不在刺史府中。溫珩不放過任何一個接近討好穆月庭的機會,既然施粥布藥都拉上她一起了,沒道理騰讓別院這么大一樁義舉,他會不讓穆月庭知道。想了想,道:“先去溫珩的別院看看吧。”
安緹如應下,撥轉馬頭改道。
穆月庭坐在車廂里,看不到外頭情形,然她耳力敏銳異常,行不多遠,便聽一陣得得馬蹄由遠及近,單人單騎,來得甚疾。
手握住劍柄,尚未做出反應,就聽趙平叫了聲“凌叔”,長吁一聲勒馬主車,沖車里道:“四小姐,是凌管家。”
凌涪出面,當是大事。
穆典可弓腰從車廂里鉆出來。此時凌涪已下了馬,兩廂見過禮,凌涪單刀直入,道:“胡柱的家人來了,為松冷街投毒之事要請四小姐當堂對質。”
譚周控制住胡柱的家人,想必就是為了今日這么一出,穆典可倒是一點都不意外,“噢”了一聲。
凌涪接下來的話就很不樂觀了:“是擎蒼派的秦掌門親自護送來的。據說秦掌門遇到胡柱一家人時,胡家人正遭人追殺。秦掌門與殺手交過手,斷定殺手出自明宮。”
如同穆典可當初為了證明自己的身份,要挑李慕白比武一樣,譚周選中了秦川。
一個正直有聲望的人,說出的話總是更加讓人信服。
從凌涪的言語神情里,可以看出他對于秦川此人的敬重。一個人對人對事的態度和看法往往不止代表了他個人,而是能代表與之同道的一整個群體。
別說常家堡的人了,就是穆典可自己,對于秦川的人品,也是深信不疑的。
她沒有派人去追殺過胡家人。這么拙劣的行事也不會是徐攸南的手筆,徐攸南要滅口,早就滅了,不會等到今日,還剛好送到秦川劍下。
秦川說殺手出自明宮,應當不會有無,唯一的可能就是譚周啟用了潛伏在明宮的內奸,特意在秦川面前上演了一出追殺的戲碼。
“殺手有幾個人?”穆典可問道。
“三個。”凌涪回答得很仔細:“三個都用劍。死了兩個,逃了一個,逃走的那個右手小臂上被劃了一道。”
死了的那兩個未必是奸細,但逃走的那個肯定是。穆典可心想:有可能是耀乙,也有可能是別的人,但總之此人身份不會低。
欠身真誠道:“多謝凌管家告訴我這些。”
照理說,請人對質是鐵護衛的事情,用不著凌涪一個總理著一百三十六堂事務的總管家親自出面。凌涪也不應該向她一個身負嫌疑的人透露這么多。
說了,就是對她的信任。
凌涪并未對穆典可的感謝做出回應,只是沉默地看著她。
凌涪的面相屬于那一類看上去就十分溫和友善的,大概心有所慮的緣故,此時卻很有幾分沉凝。眼中既有長輩的慈祥,又有一種極為鄭重的警告意味,默了有頃,徐徐開口道:
“四小姐可還記得,當日我為了松冷街投毒之事去議事廳找你,你跟我說過的最后一句話?”
“記得。”穆典可說道:“我傷害自己,傷害所有人,都不會去傷害千佛。”
凌涪徐頷首,道:“我相信你能做到,也請四小姐記住你今日對我的承諾。”
穆典可忙點頭。
凌涪方才容色見緩,眉峰展開,溫和說道:“你上車去吧,當作什么都不知道繼續往前走。良慶應該很快就會追上你。”
利落地上馬,一甩馬鞭,馬蹄疾踏消失在街盡頭。
趙平趕馬行出好幾丈還沒回過神來:凌叔這是……在偏幫穆典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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