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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八十七章 丹鶴毒

  云央已是第二次哭暈過去了,悠然轉醒時正好一襲白袍映入眼,仿佛大雪深凍的寒冬里驟現的看一縷太陽光,縱然稀薄,畢竟是暖的。

  她不知從哪來的力氣,掙開攙扶著她的云崢,縱身撲過去。

  黑影打眼前重重一晃,她沒站穩,一頭朝地上栽去,竟在眩暈襲來的前一瞬死死拽住了常千佛的袍擺。

  “常公子”她的嗓子粗啞啞的,已然快要發不出聲來。

  誰能相信,這把喑啞的嗓子,就在半日前,還是那般地鶯嬌鸝脆,囀著令男人們難以抗拒的吳儂軟調。

  “……我求求你,救救雁塵。”

  雁塵,是她在無人之際,輕絞著指間發,低聲呢喃的那個名字;是一別平涼之后,無數個相思輾轉的夜晚,她揪著被角,于心頭低徊淺吟的那兩個字;是她昭昭于人,卻從不敢向他吐露的心事。

  在這個令人絕望的暴雨午后,就這么不管不顧地沖口而出。

  只是當這個時候,沒有人愿意停下來,傾聽一個女子破碎的柔腸。

  穆典可面無表情地彎腰,扯開了云央的手。

  常千佛得以前行一步,從虛虛掩著的雕花木門閃了進去。

  迎門的山字屏風被撤走,正對著的就是一張黃花梨松鶴延年千工床。金雁塵敞衣平躺在榻上,雙目緊閉,眉心攢著,看起來十分痛苦。

  因下頜緊咬的緣故,他原本就棱角突出的面孔看上去更加冷峻,大有刀鋒勁銳之感。

  膚下有游絲,或蜿蜒或筆直,顫縷爬走,在胸口與神庭穴與胸口之間游徊。

  活血上行,為紅;毒氣下走,是黑。環著金雁塵額上的美人尖,有一片花瓣狀的印記,色如殷玉,正不易覺察地緩緩轉淺轉淡。

  等到殷印徹底地由黑轉紅,紅成一片血梅瓣,紅得像仙鶴頭頂上的那一點丹朱時,他的生命也就走到了盡頭。

  這是丹鶴毒。

  天下奇毒之首。無藥可解!

  年邁的阿西木像一個老朽的樹樁,沉默地杵坐在床頭邊。

  手里還攥著一根銀針,虛握著停在膝上不是他太老扎不動針了,是他根本不知道該往哪里扎。

  也許這天底下,根本就沒有哪一個大夫知道。

  據傳,從滇南再往南,極遠極南、人跡罕至的地方,有一大片黑色沼地。

  沼澤里遍布著花葉碩大的荊月花,極艷麗,同時也致命。

  荊月花叢中棲息著一群美麗的丹頂鶴,食落花,飲沼水,世世代代繁衍于此,從不遷徙,從生到死,它們都未離開過這片沼澤地。

  當然也有例外。

  比如總有求財求利的人,千辛萬苦跋涉至此,冒著生命危險將它們獵捕。高價售賣供人觀賞,更甚者,殘忍地折磨至死。

  這種吞食劇毒花長大的異種丹頂鶴,不僅有些無與倫比的美麗外表,更有著罕見暴烈的脾性。

  遭受攻擊與折磨時,它們表現得異常憤怒,所有的毒素沖到頭頂,匯聚到丹冠上。再砍下它們的頭顱,秘法熬制,可以煉出世間最頑固的毒藥雖強勁內力不能化之,雖靈藥仙丹不可解之。

  阿西木和常千佛都知道丹鶴毒,卻從不曾真正見過。

  殺鶴一千才能提煉出那么小小一瓶的丹鶴毒,不是每個人都配享被它毒殺的奢貴死法。

  前朝司馬氏篡位之前,就曾用這種手段毒殺過上前朝的最后一位皇帝。

  皇帝是個風流皇帝。死后花瓣沾額,拂之不去,體生異香,人皆言是受花仙召引,舍凡間、登極樂去了。

  然而總有知情的人。

  盡管墓守森嚴,這位可憐的末皇帝,在死后還不到一年,便被瘋狂的醫家毒門掘開了墓棺,尸體不知去向。

  這世間最毒的,從來不是什么花跟鶴,不過是人心。

  常千佛于狂奔中急停了下來,后背僵硬,良久不動。沒說一句話,也沒有回頭。

  徐攸南眼中最后一絲光亮倏然黯淡下去。

  漫長的沉寂,幾欲將人逼瘋。

  常千佛終是轉過身來,雙目沉凝地看著穆典可。

  穆典可也望著他。

  她本是冰雪聰明的女子,早該猜到結果。沒有失望,也沒有悲傷,神色平靜得叫人害怕。

  “對不起。”他終是艱難啟齒。

  云央眼一翻,一雙剪水瞳仁如白,軟軟地向后仰跌下去。

  只聽“哐咣”一聲,侍立床頭的輕岫摔了盂盆,身子伏地,撲地大哭起來。

  纏枝竹葉紋的青銅盂盆落地彈跳數下,嘩啦潑出一灘黑血。灼了不知誰人的眼。

  “我聽說大夫看病,有望、聞、聽切四大要。”穆典可忽然開口說話。

  一室人或悲或默,俱是失態,顯得她輕柔而平靜的嗓音格外不協:“你才看了他一眼,為什么就說不能治了呢?……千佛,你先給他把把脈好嗎?”

  “典可”常千佛心中刺痛,哀哀喚了她一聲。

  穆典可固執地看著他,目色殷切,似乎還想努力擠出一個笑來。

  他怕她這個樣子。

  原是不用的。可他還是點了點頭,走到床榻邊,抬起金雁塵的手。

  長年練刀的手,指節突出,從指到掌、再到腕,結了厚厚不知幾多重繭。

  硬得硌手。

  常千佛忽然有幾分明白穆典可。

  有的人,縱他將你深負,傷你一遍又一遍,你卻恨他不起。

  因他原就是這么一個身不由己之人,連對自己,都不得不狠下十二分的心腸。

  他一言不發,輕輕將那只失了血色的手安放在床沿上。

  阿西木搖頭輕嘆了一聲。

  “丹鶴毒……天下奇毒之首哇。”他喃喃念叨。

  穆典可明白了。

  常千佛是醫仙,可他畢竟是人不是仙,左右不了所有人的生死。

  “若你都不能治,那還有誰……是能治的?”

  她的眼睛好冷好冷,似大雪落下,千尺封凍的冰潭水,絕了生機。

  卻努力地想要鑿出一線裂隙來:“那你爺爺呢……常老太爺呢,他能治嗎?”

  “我不知道。”常千佛搖頭。

  常紀海的醫術自是遠甚于他,可是他也解不了丹鶴之毒。至少,在他捧著醫書去請教的時候,兩年前,他還是不能的。

  “……而且洛陽太遠,撐不到那里。”

  “能撐多久?”穆典可急迫地問道。

  常千佛沉默了一會,說道:“今晚。”

  他看了一眼金雁塵額頭的殷印,“若我為他施針控毒,也最多撐過今晚。”

  如利匕割弦,弦崩得有多緊,斷時就有多傷人。

  穆典可木然站立著,靜得連發梢都不動一下。忽然返身,極靜至極動,一把掀了身后的大山字屏風。

  三扇實木插屏猝然翻倒,砸在厚重的棗木書案上,書案“喀嚓”一聲,從中劈裂一道縫,翻下一個四方水晶碗,落地即碎。

  滿碗核桃仁潑出來,遍地打著轉,本是圓的,滾著滾著,就散成了兩瓣。

  穆典可抬手捂住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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