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央已是第二次哭暈過去了,悠然轉醒時正好一襲白袍映入眼,仿佛大雪深凍的寒冬里驟現的看一縷太陽光,縱然稀薄,畢竟是暖的。
她不知從哪來的力氣,掙開攙扶著她的云崢,縱身撲過去。
黑影打眼前重重一晃,她沒站穩,一頭朝地上栽去,竟在眩暈襲來的前一瞬死死拽住了常千佛的袍擺。
“常公子”她的嗓子粗啞啞的,已然快要發不出聲來。
誰能相信,這把喑啞的嗓子,就在半日前,還是那般地鶯嬌鸝脆,囀著令男人們難以抗拒的吳儂軟調。
“……我求求你,救救雁塵。”
雁塵,是她在無人之際,輕絞著指間發,低聲呢喃的那個名字;是一別平涼之后,無數個相思輾轉的夜晚,她揪著被角,于心頭低徊淺吟的那兩個字;是她昭昭于人,卻從不敢向他吐露的心事。
在這個令人絕望的暴雨午后,就這么不管不顧地沖口而出。
只是當這個時候,沒有人愿意停下來,傾聽一個女子破碎的柔腸。
穆典可面無表情地彎腰,扯開了云央的手。
常千佛得以前行一步,從虛虛掩著的雕花木門閃了進去。
迎門的山字屏風被撤走,正對著的就是一張黃花梨松鶴延年千工床。金雁塵敞衣平躺在榻上,雙目緊閉,眉心攢著,看起來十分痛苦。
因下頜緊咬的緣故,他原本就棱角突出的面孔看上去更加冷峻,大有刀鋒勁銳之感。
膚下有游絲,或蜿蜒或筆直,顫縷爬走,在胸口與神庭穴與胸口之間游徊。
活血上行,為紅;毒氣下走,是黑。環著金雁塵額上的美人尖,有一片花瓣狀的印記,色如殷玉,正不易覺察地緩緩轉淺轉淡。
等到殷印徹底地由黑轉紅,紅成一片血梅瓣,紅得像仙鶴頭頂上的那一點丹朱時,他的生命也就走到了盡頭。
這是丹鶴毒。
天下奇毒之首。無藥可解!
年邁的阿西木像一個老朽的樹樁,沉默地杵坐在床頭邊。
手里還攥著一根銀針,虛握著停在膝上不是他太老扎不動針了,是他根本不知道該往哪里扎。
也許這天底下,根本就沒有哪一個大夫知道。
據傳,從滇南再往南,極遠極南、人跡罕至的地方,有一大片黑色沼地。
沼澤里遍布著花葉碩大的荊月花,極艷麗,同時也致命。
荊月花叢中棲息著一群美麗的丹頂鶴,食落花,飲沼水,世世代代繁衍于此,從不遷徙,從生到死,它們都未離開過這片沼澤地。
當然也有例外。
比如總有求財求利的人,千辛萬苦跋涉至此,冒著生命危險將它們獵捕。高價售賣供人觀賞,更甚者,殘忍地折磨至死。
這種吞食劇毒花長大的異種丹頂鶴,不僅有些無與倫比的美麗外表,更有著罕見暴烈的脾性。
遭受攻擊與折磨時,它們表現得異常憤怒,所有的毒素沖到頭頂,匯聚到丹冠上。再砍下它們的頭顱,秘法熬制,可以煉出世間最頑固的毒藥雖強勁內力不能化之,雖靈藥仙丹不可解之。
阿西木和常千佛都知道丹鶴毒,卻從不曾真正見過。
殺鶴一千才能提煉出那么小小一瓶的丹鶴毒,不是每個人都配享被它毒殺的奢貴死法。
前朝司馬氏篡位之前,就曾用這種手段毒殺過上前朝的最后一位皇帝。
皇帝是個風流皇帝。死后花瓣沾額,拂之不去,體生異香,人皆言是受花仙召引,舍凡間、登極樂去了。
然而總有知情的人。
盡管墓守森嚴,這位可憐的末皇帝,在死后還不到一年,便被瘋狂的醫家毒門掘開了墓棺,尸體不知去向。
這世間最毒的,從來不是什么花跟鶴,不過是人心。
常千佛于狂奔中急停了下來,后背僵硬,良久不動。沒說一句話,也沒有回頭。
徐攸南眼中最后一絲光亮倏然黯淡下去。
漫長的沉寂,幾欲將人逼瘋。
常千佛終是轉過身來,雙目沉凝地看著穆典可。
穆典可也望著他。
她本是冰雪聰明的女子,早該猜到結果。沒有失望,也沒有悲傷,神色平靜得叫人害怕。
“對不起。”他終是艱難啟齒。
云央眼一翻,一雙剪水瞳仁如白,軟軟地向后仰跌下去。
只聽“哐咣”一聲,侍立床頭的輕岫摔了盂盆,身子伏地,撲地大哭起來。
纏枝竹葉紋的青銅盂盆落地彈跳數下,嘩啦潑出一灘黑血。灼了不知誰人的眼。
“我聽說大夫看病,有望、聞、聽切四大要。”穆典可忽然開口說話。
一室人或悲或默,俱是失態,顯得她輕柔而平靜的嗓音格外不協:“你才看了他一眼,為什么就說不能治了呢?……千佛,你先給他把把脈好嗎?”
“典可”常千佛心中刺痛,哀哀喚了她一聲。
穆典可固執地看著他,目色殷切,似乎還想努力擠出一個笑來。
他怕她這個樣子。
原是不用的。可他還是點了點頭,走到床榻邊,抬起金雁塵的手。
長年練刀的手,指節突出,從指到掌、再到腕,結了厚厚不知幾多重繭。
硬得硌手。
常千佛忽然有幾分明白穆典可。
有的人,縱他將你深負,傷你一遍又一遍,你卻恨他不起。
因他原就是這么一個身不由己之人,連對自己,都不得不狠下十二分的心腸。
他一言不發,輕輕將那只失了血色的手安放在床沿上。
阿西木搖頭輕嘆了一聲。
“丹鶴毒……天下奇毒之首哇。”他喃喃念叨。
穆典可明白了。
常千佛是醫仙,可他畢竟是人不是仙,左右不了所有人的生死。
“若你都不能治,那還有誰……是能治的?”
她的眼睛好冷好冷,似大雪落下,千尺封凍的冰潭水,絕了生機。
卻努力地想要鑿出一線裂隙來:“那你爺爺呢……常老太爺呢,他能治嗎?”
“我不知道。”常千佛搖頭。
常紀海的醫術自是遠甚于他,可是他也解不了丹鶴之毒。至少,在他捧著醫書去請教的時候,兩年前,他還是不能的。
“……而且洛陽太遠,撐不到那里。”
“能撐多久?”穆典可急迫地問道。
常千佛沉默了一會,說道:“今晚。”
他看了一眼金雁塵額頭的殷印,“若我為他施針控毒,也最多撐過今晚。”
如利匕割弦,弦崩得有多緊,斷時就有多傷人。
穆典可木然站立著,靜得連發梢都不動一下。忽然返身,極靜至極動,一把掀了身后的大山字屏風。
三扇實木插屏猝然翻倒,砸在厚重的棗木書案上,書案“喀嚓”一聲,從中劈裂一道縫,翻下一個四方水晶碗,落地即碎。
滿碗核桃仁潑出來,遍地打著轉,本是圓的,滾著滾著,就散成了兩瓣。
穆典可抬手捂住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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