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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那日少年

穆子焱態度十分強硬,語調鏗鏘,砸到常千佛這里卻是沒什么回應。娃  “典可病了。”常千佛舊調重彈,神態里的不卑不亢讓穆子焱只想照著那張看似無害的臉給一拳頭。

  同在洛陽,都是知根知底的人,他當然清楚,眼前這個人,常家堡的公子爺,同所有的從那座依山堡里渡水而出的人一樣,比他們表面看起來的要難纏多了。

  然而常千佛接下來的話卻讓穆子焱的眉頭鎖了起來:“她中毒至深,九死一生,根基俱廢。至少現在,我不能讓你把她帶走。”

  穆子焱猛然想起,方才在驛站外,自己一撒手后,穆典可那踉蹌不穩的步態,孱弱至斯,足見常千佛并沒有說謊,至少不全在騙他。

  “誰下的毒?”他瞇起眼,嗓子眼里迸著殺氣。

  “你父親。”常千佛依舊語調平緩,“他要毒殺的人,是金雁塵,典可把毒氣引到了自己身上。”

  穆子焱眉頭擰得愈重,一絲糾結神情自眼底一閃而逝,余下便盡是探究與費解了。

  他一點都不驚訝穆典可會舍命救金雁塵。這兩人的感情有多深厚,金穆兩家的人都是有目共睹的。便是金雁塵后來悔婚另娶,他與穆典可始終還是在一起戰斗,根纏葉連這么多年,豈是說斷就斷了的。

  他所震驚的,常千佛身為常家堡的少堡主,在談及自己將娶的女人為了另外一個男人舍生忘死這種沒有人能坦然接受的事情時,所表現出的態度……似乎并不那么介懷?

  “典可說,人這一生,不會只愛一個人。而金雁塵,現如今于她而言,是最親的親人。”

  似是為了回應穆子焱的疑惑,常千佛淡淡說道:“我信典可。我只要她活著,在我身邊,于愿足矣。”

  穆子焱性情豪烈,打從心底里看不慣常千佛這種春風細雨的溫吞做派。又或是因他從小就追崇金雁塵的緣故,見過了那等慷慨驚艷的男兒,便覺得舉世庸才,再沒哪個配得上自家聰慧伶俐的妹子。

  但現在,他明白了穆典可。

  穆典可不是傻子。她愿意放下驕傲,折了身段,去接受來自常家堡的敵對和羞辱;敢孑然一身,不畏生死,踏上一段坎坷難測,不知去向的險途。大約便是眼前這個叫常千佛的男人,給了她足夠的底氣。

  “我還那句話,你要娶她可以,進常家堡不行。”穆子焱毫不讓步,只是語氣不自覺地發生了變化,不再如先前那般強橫。

  “無論如何,三公子你今日帶不走她。”常千佛語氣客客氣氣的,并未打算同這位未來三舅哥翻臉:“此事我們日后再談。今日約三公子前來,是為了一件更要緊的事;令兄穆子建,令妹穆月庭,俱被瞿涯擒了。”

  蕩荒刀“咄”一聲落地,破土扎地足有一尺,“瞿涯?”

  穆子焱不是有勇無謀的莽夫,他很快意識到了問題所在:金雁塵要擒穆子建和穆月庭,何必要派瞿涯?瞿涯一代宗師,自有傲骨,顯然不是脅人子女的最佳人選。

  而且金雁塵應該清楚,他與穆滄平實力懸殊,拿住穆子建與穆月庭,非但成為不了他的護身符,反而極有可能是一張催命符。

  “我老爹干了什么?”他極不愿意朝這個方向去想,但到底還是想到了。

  “他抓住了金雁塵的妻子——瞿玉兒。”

  太陽慢慢地落下去了,又消一個黃昏。

  瞿玉兒倚著舊損的窗牖,如從前許多個日子一樣,靜靜地看著光陰隨日色流走,手中一下一下地輕撫著那只從長安帶出來的布老虎。

  天邊滿映澄霞色,飛鳥投林,遠村紅樹夕陽里,很美!只是不如大漠的夕照來得壯闊。

  她想起第一次見到阿塵,也是在這樣一個黃昏光景。

  那時阿娘和姐姐已經去世了,阿爹為了保護她,不得不把她關在在一座石頭圍砌的院子里,日日派人嚴密看守。

  巨石砌起的圍墻很高,她坐在院子里抬頭看,看見的天空是四方的。

  阿爹終是不愿意看到她郁郁寡歡,會盡可能抽空來看她,或是陪她踢毽子蕩秋千,極偶爾的時候,也會帶她去戈壁灘上跑馬,去看牛羊成群地在草地上徜徉,去采一丟進嘴里就會化掉的野葡萄。

  那天他們跑了很遠的路,去珠勒都斯草原上看落日。

  在那片草原上,有一條九曲十八彎的“通天河”。運氣好的時候,能同時在河面上看見九個太陽。

  只是在后來,她才想明白,阿爹在帶她去看太陽之前,一定獨自去探察過許多回,才會讓她那樣容易地,在剛剛好的時間找到最準確的位置,一眼就看到波光粼粼的河面上倒映著的九個金色的太陽。

  那個騎駱駝的少年就在她最開心的時候出現在九個太陽的盡頭,沐著一身紅彤彤的霞光,逆光緩緩行來。

  不知是那天的夕陽太美,還是駝鈴聲太脆,迷醉了她的心魄。

  她不知道原來殺戮也可以那樣美。

  數不清的黑影從沙丘里突兀冒出,揚起漫天的黃沙,將駱駝圍在中央。她還來不及高聲示警,就見少年踩著駝峰高高地躍起,反手拔出背后的長刀,姿勢是那樣地昂揚矯健,像舞蹈,落下卻是身首分離。

  她見過大漠上的勇士,在獲得勝利后,會向天揮舞著他們的臂膀,大聲歡呼,向上天,向所有人展示他的勇敢和喜悅。

  可是少年只是沉默著。

  他應當是認識阿爹的,大漠上勇士都懼怕阿爹。可少年只是遠遠地看了他們一眼,轉過身去,疲倦地坐在沙地上。他將那把沾滿了人血的大刀插在腳下,背靠駱駝坐了很久很久。

  一直到阿爹催著她離去,她回頭看去,還看到那一個人,一只駱駝,定在血紅色的天地瀚沙間,孤零零地,一動不動。

  她在很久以后,才讀懂他神情里的痛與孤獨。

  也是很久以后,她才意識到,原來那一日他久久看著的,是南方。那是長安的方向。

  夕陽漸漸地鋪進窗來,染紅了窗欞,映著她的深目,高鼻梁,美且柔和。

  她又輕輕地哼唱起來:“瀚海萬里郎行,天高云黯目斷……”

  韓犖鈞在院中劈柴。

  噼啪斷柴聲和著略微沙啞的歌聲,有一種令人感到不可思議的協調,“……心長焰短捻燭,路窮翅遠望雁……何日躍馬歸來,認得迎門笑淺?”

  韓犖鈞抬起頭,汗水順著額頭滑進眼睛里。縱使眼前一片昏糊,他依然隔著那一片霧一樣的白,看清了雷隱那張難看得不能再難看得臉。

  “盟主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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