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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爹

  這一次,狂刀與劍終于正面對上了。

  轟然響巨,聲震穹蓋。

  因為空氣的劇烈震蕩,樹梢那輪發白的圓月也開始扭動變形,從一只渾圓玉盤迅速拉長成一個顫抖的蛋殼。

  良慶手腕一跳,骨縫里傳來錐心疼意。

  穆滄平的情形也沒好到哪里去。略蹙了蹙眉,緊攥掌心,手里的精鋼長劍如蛇蛟般亂抖亂顫起來。

  劍不比刀重,會震動是正常的。但是穆滄平的這把劍不是凡器,扛下良慶雷霆一刀后仍無一絲一毫裂紋,斷不會抖動成這樣。

  穆典可在滁州遭遇穆門殺手圍殺時,用過相類近的手法,以強內力注入,引發劍身抖動,使出了穆家劍中那兩式有名的殺招——彈云絮,碎天星。

  穆滄平更高明一些,他在無可避免地與良慶狂刀相撞的一瞬間,忍痛貫勁于劍,通過內力的波動,引發劍身共振。

  且不說刀劍振頻難以把控,就算真的有人能擁有這樣恐怖而精準的計算力,也斷然不敢如此托大行險。

  因為沒有哪個劍客能控制住這樣一把抖得連殘影都不辨的劍。

  但是穆滄平敢。

  穆典可初使彈云絮,用的是她不熟悉的劍,借的是她駕馭不了的內力,在占盡劣勢的情況下,一招制敵,將數名穆門殺手鉸得粉碎。

  可以想象,一旦穆滄平手里的那把劍蕩動到時機成熟,發難之事將會呈現何等威力。

  “退后!”穆典可厲聲喝道:“良爺伏下!”

  千羽與梅隴雪二人,一人握劍,一人持瓢,分從左右兩側趕來。

  在毫不知情的兩人看來,良慶格住了穆滄平的劍,雙方僵持,是偷襲的大好時機。但穆典可說不可取,那便只能放棄。

  這是他們在同穆典可長達數年的并肩戰斗里養成的近乎本能的信任和服從。

  師徒兩人先后收勢,旋身折返。

  良慶是常家堡的不敗戰神,論實戰,穆典可尚在他之下。他自然也看得出穆滄平劍身有異,穆典可這一聲喊叫,恰如驚雷在他腦中劈開一線靈犀,撥云見日。

  良慶并沒有依言回避穆滄平的鋒芒,而是迎險而上,虛空里大跨一步,身體驟然前傾,憑借龐大軀干的重量,強硬地迫得穆滄平后退一步。

  刀劍的擠壓到了極致。若想將這二者分開,實是一件絕難之事。

  但良慶沒有退路了。

  無退路時,任何人都能發掘出不為人知,甚至不為己知的潛能:敢行不敢之事,為不可為之舉。

  良慶雙手握住刀柄,猛吸一口氣,縮緊腰腹,以一種拔山掀海之勢猛然提刀。

  肌肉賁鼓的緊實雙臂帶動狂刀一路上行,與與之緊抵的劍刃相錯格移,向四野迸送尖銳的叫嘯。

  寸步維艱,卻堅定地不曾中斷。

  終于,嚯地一聲,刀劍分離,穆滄平手中已蕩出百曲彎弧的長劍竟硬生生叫良慶給捋直了。

  良慶累近虛脫,撤刀退后。

  穆滄平手中劍在劇烈一晃以后,迅速平穩,疾追而至。相斗之時,還沒忘了回頭看穆典可一眼。

  那一眼如淵深,穆典可并不知他是何意。

  常千佛卻讀懂了,一直懸在嗓子眼里的一口氣終于松沉下去。

  他知道,今夜之后,穆典可不必再有性命之危。

  他盡管不曉穆家劍,卻看得分明:穆滄平假意與良慶耗纏,是在醞釀一個絕殺之招,打算以一劍之功,將良慶、千羽和梅隴三人一并解決了。

  可是這個計劃被穆典可打亂了。

  穆典可用穆滄平給的假劍譜悟出了真劍法,又在他劍意乍現毫微時即識破了他的用心。誠如金雁塵所說,穆滄平拋出那本《劍式通簡》是想看穆典可有沒有能力繼承他的穆家劍,那么就在剛剛,他親眼檢測了他試探的結果。

  且很滿意。

  與滿門豪杰的金氏不同,穆家三代,也只出了一個穆滄平而已。

  他爬得太高,站的位置太陡峭。

  若在他百年之后,穆子建做不到一騎絕塵,孤峰臨頂。手握一套絕世劍譜的穆氏族人難保不會在宵小的覬覦下,重蹈當年青峽谷的困境。

  穆滄平需要一個能續寫他的輝煌的繼承人,更需要一把能震懾宵小、保全穆氏闔族安寧的曠世名劍。

  穆典可是最好的人選。

  從穆滄平現身到現在,雖然戰斗激烈,已成兩死,但其實也才過去短短兩個彈指的時間。

  穆月庭被著急應戰的耀辛扔到地上,抬頭時正好看見那道熟悉清癯的身影在空中盤桓,連日來積壓恐懼和委屈終于在此刻爆發了。

  血淚污臉的她已然顧不得仙子的儀態,手腳并用地往前奔爬,哭聲叫道:

  “爹——”

  “爹——”

  “爹啊,我是月庭,我和大哥在這里!”

  爹……紛繁雜蕪的喧響里,傳來了這樣的聲音。

  是誰在喚他?

  玉兒,還是滿兒?

  他有兩個女兒,是上天憫他少時孤苦,賜予的珍寶。滿兒長得像他,玉兒像母親,是沙漠上無人可以相比的美人。

  他其實更喜歡性情如他一樣堅毅的滿兒,但因為玉兒先天有那樣的病,他和娜娃爾憐惜之余,總是忍不住多疼小女兒一些。

  后來滿兒死了。

  他只剩下一顆珍珠,想把天底下最好的都給她。玉兒卻說,只想要最好的夫君。

  嫁女兒的那天,女兒哭了,為人新婦的心是歡喜的;父親是笑著的,心里卻在流淚。

  他知道遲早會有這么一天。

  他低下頭,認真地用袖子的里布拭去眼睛上沾著的掌血,又把手掌在胸口蹭干凈,小心翼翼地將那雙如琥珀般美麗的眼睛包在干凈的布帕里,放在心口,掖平,藏好。

  他握緊拳頭,站了起來。

  劍芒在夜色中滑過,如同一天隕星在飛舞。

  穆典可目光追隨著交織成網的星軌,努力去捕捉穆滄平的每一次出劍。

  可是太難了!

  穆滄平如今的劍法,已近無招式可言,因為出手太快,看起來就是簡單地直來直去。

  她只能通過觀察穆滄平手指的細微變動,以及每一次收放劍時身體的姿態,將這些訊息雜糅,迅速在腦中進行區分和組合,比靠最為匹配的穆家劍式。

  這本是她所擅長的,但這次并不管用。

  穆滄平出劍太快。

  就算她能做出準確的判斷,等她出聲提醒良慶,再到良慶做出反應,這一點點時間上的遲滯,已足夠穆滄平兩式收還了。

  偶有那么幾次,她成功地預判到了兩三招之外,穆滄平卻能在出手一瞬,針對她的提醒,及時做出調整。

  實力之差,如天淵鴻泥,根本無法跨越。

  冷冷月光映上劍身,如一條流動的水銀,虛空一蕩。她看到穆滄平的手腕轉了。

  從一開始他一直盡量采用簡平的招式,這一次卻選擇了復雜的劍招。復雜意味著多變,手上的動作多了,就總能找到突破的機會。

  但她還是低估了穆滄平。

  穆典可清楚地記得,她刺出那樣一劍,手上變化了二十四個動作。而穆滄平,她只看見了十三個,且只是一瞬間,然后那劍就去了。

  ——金烏墮,一丈霞!

  她殺耀乙,一劍貫心,扯出三尺紅霞。穆滄平一劍西來,比她殺耀乙的那一劍實在快了太多。

  但是良慶不是耀乙,他是狂刀。

  穆滄平沒有采到他的心頭血,只是劃傷了他的腹部。

  圓月當空,匹練般蜿蜒的長河上出現一幅奇異而瑰麗的畫面——一幅巨大的紅紗,縱寬兩丈有余,如霧如霰如煙,似靜且動,緩慢無聲地覆蓋下來。

  以穆滄平出劍之快,扯出兩丈艷霞并非難事。他最終只拉出一匹薄紗,是因為良慶受傷不重、出血不夠的緣故。

  于是那紗整個薄得幾乎透明,只在月色下泛著隱隱紅光。

  這應當是穆滄平這十多年來出手最失敗的出手。

  穆滄平沉下目,瘦勁腰身擰轉,長臂所指,劍氣伏風倒草,一式“芳草歇”將前來相助的千羽和耀辛逼退數丈。

  而梅隴雪因為戰斗經驗太淺,已經被千羽趕回馬車。

  現在方圓兩丈里,已經沒有人能阻礙他了。穆滄平身體急墮,如一只懸崖墜落的鷹,平直滑下,一劍光寒,直指常千佛頂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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