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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 瞞

  對于容家搜集到的這些信報,容翊并無一字見解。只在末尾言道,竇氏作為根基深厚的老貴族,于家宅后院的管制自有一套辦法。里外鐵板一塊,等閑刺探消息,幾乎無從著手。

  就是方容這等勢力煊赫的家族,人脈遍布京中,打探這些私事,也頗費了番周章。

  且有不盡處。因時間緊迫故,不及一一詳察。

  常千佛最擔心的,恰恰就是那“不盡”與“未察”之處。

  他作為一個大夫,亦是男子身,深知天宦之人所要承受的內心巨大的煎熬與苦楚。

  古來宮人當中易出極奸極惡之徒,行事荒悖,超乎尋常人所能思想。

  遠有秦時趙高矯詔迫皇長子扶蘇自殺,推行暴政,指鹿為馬,致秦二世而亡;近有漢室十常侍禍亂朝綱,北魏宗愛連殺四帝。更有宦官聽信術士之言,為恢復全身,戕殺千數童男、取腦髓而食之;又或仇視女子,以各種酷法凌虐其身體……種種不一而論,多不勝數。

  非它故,乃宮人去勢之后身體殘缺,自卑自陋且因此飽受人歧視,久之因身殘而致心殘,性情陰森扭曲,多懷仇恨憤懣之心,一旦有機會,便會做出常人意想不到的瘋狂之舉。

  天宦之人不若宮人,無須時時示丑人前,然則此理相通。

  竇存勖若有些惡劣嗜好,如他叔父竇鄢,或酗酒服散,或縱情聲色以忘憂,常千佛反倒能理解。

  偏偏他持身極正——至少容家目前所探得的情報是這樣顯示的——勤勉上進,恭孝忠直,即便有心挑錯也尋不出一絲毛病來。

  這就很可怖了。

  如非圣人,定是巨惡。

  常千佛在十多年的行醫生涯中接觸這一類的病人并不多,然而藥草堂里專收錄各種奇癥怪病卷宗的荒室里卻專為不男癥辟了半個書架,他亦讀過不少,是以心中很快就有了判斷。

  但這些他不能跟穆典可說。

  穆典可年少時因貌美惹禍,屢遭人覬覦,對此一類的事避只如穢臭,稍不慎,或恐讓她剛有起色的惡陽之癥加重。

  何況這只是他的推測。

  就算萬一是真的,現下讓穆典可知道,除了徒添她驚怖憂思,實在毫無益處。

  “……穆滄平想途中生變,不使瞿玉兒順利入京。”常千佛抬頭對上穆典可小心里帶著探詢的眼,才曉得自己神色過于凝重了。

  她這般心思通透之人,想敷衍她是不可能的。常千佛伸出手,握了穆典可的手在雙掌里,輕輕搓捏,盡量斟酌詞句,寬她的心。

  “只是我的揣測。若不幸言中,那么穆滄平這一回的手段,著實是卑劣。我不想教你平白擔心。你相信我,定能想法子去化去此厄。”

  說是這么說,他卻擔心來不及。

  穆滄平何等老謀深算之人。當年滅金門那么大一件事,參與者甚眾,他都能妥善籌謀、不走漏一絲風聲。

  他會這般容易讓自己察知他的意圖么?

  好一會,穆典可才將頭緩緩點了點。

  她很不安。這種感覺,就像一腳踏出,卻踩觸不到土壤,讓人感到極度地不踏實。

  她非常不喜歡這種事情脫離了掌控的感覺。

  說到底,她是有些多疑的,又兼自負,認定重要的事,從不肯假手于人。

  但常千佛瞞她,肯定有瞞她的道理。她似乎更應該相信他。

  “我能做什么?”她問道。

  “你留在固安堂,”常千佛說道:“你平安,我才能心無旁騖地營救瞿玉兒。”

  這話決然不是同她商量。

  穆典可從常千佛的眼里看到了堅決,隱約還有殺氣,便知茲事體大,直接放棄了與他探討去留的想法。

  “那你呢?”她聲線繃得緊緊的,“你會很危險嗎?”

  常千佛搖頭:“談不上,但事后會有些麻煩。”他緊了緊手掌,好叫她感知自己的力量,加重語氣又說道:“我不騙你。”

  穆典可垂下眼睫,陷入靜默之中。

  車廂內驟來的寂靜,顯出了車外風雨聲的嘈雜。風掀氈布聲,雨打車輪聲,馬蹄踏水聲……一切雜蕪聲響,因車內人緊張而煩亂的心緒,全都剝離成單調的音節,各自反復而冗長地奏打著。

  于是那突兀闖入的,本該被風雨聲所掩蓋掉的一聲異響,在這一片有序而單調的天地齊奏里,反而顯得格外地清晰與醒耳。

  ——利刃切骨之聲,輕而銳,極其短暫。

  常千佛心頭一凜,尚未做出反應,就聽到了外面良慶的怒吼聲:“后撤!”

  常千佛不由分說轉身,長臂一展,箍緊了穆典可的腰身,另一手握拳,砸向車廂后壁。

  穆典可雖然失了武功,但殺手的直覺仍在,甚至搶在了良慶示警之前拔出了袖中短劍。

  “撲”一聲,在常千佛揮拳的間隙,穆典可刺破了板壁,倚仗寶劍之利,迅速由上至下拉出一長條弧線。

  常千佛一掌拍出,結實的廂壁便坍出一個大洞。

  迎面一波如蝗箭雨。

  有良慶擋在前面,常千佛得以展開身形,身子往后一仰,追上疾馳而去的馬車,貼廂底抽出一把又厚又闊的沉鐵刀來。

  反手疾揮,“叮”“叮”數聲,擊飛背后射來的樹根短箭。

  此時馬車已借慣力沖出數丈,忽然“嘩啦”一響,毫無征兆地從中散開,堅實的桑木板碎成了成千上午不知及多片,頃刻潑落地上。

  而那兩匹拉車駿馬已然被切割成了數塊死肉,白骨森然,散落在雨水沖刷的街面上。茫茫大雨里迅速匯入一股濃重的血腥氣。

  車夫是莫以禪安排的,是個高手,棄車后躍,即從腰間抽出一柄軟劍,甩動如狂蛇,將前方射來的短箭一一擊打開去。

  且戰且退,與良慶一前一后、背向而立,將常千佛和穆典可二人護在了中間。

  這條長街,名為灑金街,是建康城中的一處重要的物資集散地。兩側高鋪大肆,建造得極是宏偉氣派。因朝廷近來多抑商之舉,原本熱鬧的商鋪關閉了不少,又是暴風驟雨天氣,街邊店鋪之稀稀拉拉地開門幾家,更是無一個行人。

  街道兩頭,數排端著弩弓的甲士邁著沉重的步伐向中央開進。

  這種經過改良制作的機械弩可以連發五箭,且輕便易攜,為軍中所特有。

  待那些甲士再走近些,便能看清鎧甲的樣式與皮靴上的紋印——隸屬方顯轄制的虎驍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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