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方顯身后的女子開口了,“四小姐的意思是:若一人一騎算一分力,總百騎不過百分力,但若馬蹄踩踏冰面齊整一致,便可互為增益,生力不啻萬千?”
那女子聲音當真和婉,寥寥數聲言語便顯盡了風度教養,絕非普通門第所能滋養。
娓娓又道:“以統兵渡河之理御琴,將那百根切風鐵當作琴弦,使之與弦同振……”說到這里有些遲疑,當是遇到了關塞。
“約莫是此理。”穆典可笑道:“不過并非是弦鐵共振,若如此,豈不是琴弦先于切風鐵斷裂?”
女子笑道:“正是此處不通。”
“也不難。”遇到投契之人,穆典可大是心喜,并無藏私之心,說道:“控聲后發于弦,則琴聲與切風鐵同振,弦已先行。”
那女子自是琴中高手,略一思忖便明白過來,抱手學作江湖禮:“受教了。”
方顯“嗤”了一聲:“奇技淫巧罷了。”
穆典可也不惱,抬盞喝了口茶潤嗓子,“大將軍看不上奇技淫巧。殊不知,舂你三餐所食粟谷的水碓,織你身上所穿之衣的織機,校場練兵看時辰的日晷,出行辨別方向的羅盤……無一不是奇技淫巧。
食之衣之仰仗之,偏偏還要蔑之,這可不是厚道人所為啊。”
方顯來時躊躇滿志,離開固安堂時臉色卻壞透了。
他倒不知穆典可是這等地博學,能給他從穿衣吃飯講到音律和術數,還懂得行軍之道!
他是有毛病,來探穆典可的病!瞧她那討人嫌的勁兒,再活上個一百年都死不了。
車馬沒有回方府,先去了容家。
大雨天在外走動的人不多。
廊深檐靜無人經行處,女子摘下頭上冥籬,露出一張絕麗容顏。
“可要多謝阿顯你了。”容謙兒溫婉笑,切切又叮囑:“千萬莫讓四哥知道了,若不然,又要笑話我小女子小肚腸了。”
方顯點頭。
本以為會從女子眉眼中看到一絲落寞色,然而并沒有。
方容家的女兒不是尋常女兒,有男子不及的曠達。
正因如此,才更叫人心疼。
改道去主院。專伺候容翊筆墨的小書童坐在門檻上,抱了好大一個桃子啃,看見方顯來,跳起來叫將軍,言道公子去自風亭看書了。
方顯還納惑:這么大雨天,在書房看書不挺好,何必跑大老遠的路去自風亭?他知曉自己是個沒什么情趣的人,話到嘴邊便沒說。
主院鄰著一個頗大的湖泊,這時節,本是蓮花荷葉相交映的景致,被暴風雨沖得亂七八糟,也沒什么看頭了。
一座木浮橋通往一座撮角攢尖的四方亭子,就是自風亭了。
雨勢天大,湖面上到處是簸箕大的水花,自然也沒放過這座湖中央的亭子。積雨自亭檐下飛瀉而下、密不容間,恰似掛起了四道珠簾。
容翊一手卷書,一肘支案,懶洋洋地歪在矮塌上。
亭角蓮花寶鼎香爐里燃了一味雀舌香,煙裊裊織成幕,縈在眼底眉梢,眉眼便有些昏,像幅舊畫。
方顯撐傘走近,見得眼前情形,不免驚訝。
任何時候,容翊出現在人們面前,必是衣冠整齊,儀容修謹的。還未有如此懶散隨性的時候。身上只穿了一件沐浴過后換上的白長衫,頭發也散著,像個放浪不羈的野客。
然而就是此等情形,讓方顯驚訝之后生出一種強烈的,類似于感動的親近之情。
阿翊非與他們不親,只是他這些年太難了。
在流深涌急,暗礁遍布的深海里掌舵,需要一個絕了七情六欲,不會犯錯的容相爺。他便從靈魂里剝離出這么一個人,附著在皮囊上。
一個真的他,一個假的他。阿翊自己能不能分清,方顯不知道,他時常分辨不清。
“來了?”容翊抬眼,舒展了一下肩背,換個姿勢繼續看書,似不關心一般問道:“問出什么沒?”
“大多如你所料。”方顯走過去坐下,提起竹爐上的陶壺倒茶喝。入口太急,燙得他“嘶”了一聲。
繼續說道:“不過歆卬耗在灑金街上的切風鐵數量竟達四百丈之巨,穆四言之鑿鑿,當不會有假。”
容翊不易覺察地將眉一挑,神色這才鄭重起來,雙眼瞇成細細一道線,像被煙熏成了又細又長的形狀。
“歆卬背后有人。”他如是說道。
只說了這么一句,他又變成那幅事不關己的態度,彈指翻了一頁書紙,說道:“四百丈切風鐵,足以成網成片,造出一個巨大籠子。更兼弩弓對射。天時地利也都占了,他是怎么失手了?”
方顯也深覺匪夷所思。
不過當此時,他想的最多的不是歆卬怎么失手了,而是穆典的一句話:“……不至于懷疑方容。若是容相布此局,斷然不會如此粗陋。”
不得不承認,穆典可是有識人之能的。
容翊沒去過現場,隨口一說,竟與穆典可所描述的情形分毫不差。
“據說,良慶在切風籠織成之前沖出,解了弩箭對射的困境。”方顯說道:“至于如何毀了切風鐵的籠子,說是以琴聲引發切風鐵同振,使其自毀……江湖之中頗多異術,邪乎歸邪乎,也不可小覷。”
“并非江湖異術。”容翊放下書,朝方顯伸手。
方顯取了一只空盞,斟過半遞過去,自己也倒了一盞,握手上搖著散熱。
“是前朝宮里流出來的。”容翊移唇沾茶,啜了一口,道:“公主身邊那位姓劉的嬤嬤,就是個中高手。”
容翊口中所說“公主”并非指公主劉妍,而是改換姓氏,隱藏在容家的一顆前朝遺珠,后來嫁進了方家的“懷安公主”容筱初。
——或者應該說是司馬筱初。
懷安公主生下了方遠,也是后來與蘇步言并稱“方弦蘇筆”的“北琴公子”方君與。
以穆典可與方君與的交情,習得此技就更不足以為怪。
方弦沉默片刻,將手中半溫的茶一口喝了,提壺再酌。至此壺已見底,正好給他找了件事做,彎腰去舀水,緩了一時尷尬。
“固安堂短了你的茶水么?”容翊笑道:“多大會功夫,大半壺茶就叫你飲得見了底了。”
“別提了。”抬頭方顯已沒了郁郁色,取而代之的是一臉憤懣:“你是不知道那個穆四,牙尖嘴利的,不知道多討人厭。”
他拍了拍胸口:“氣都氣飽了,還喝什么茶!”
容翊笑。
他此時越發覺得,把方顯支去見穆典可,是個十分不錯的主意。人還能生氣,起碼說明鮮活。
“也不知道常千佛是搭錯了哪根筋,”方顯不是一個愛背后說人閑話的人,只是一提到穆典可,情緒就有些失控,連帶常千佛也一塊埋汰上了,“放著那么多貴女淑媛他不要,偏要挑個粗俗野蠻的悍女子,我倒看他能忍到幾時。”
簡直像打輸了架的小孩子在放狠話。
容翊復卷了書看,耐心地聽方顯抱怨完,笑說道:“你覺得穆四討厭,是她原不必討你的喜歡。焉知常千佛眼前的穆四,不是另外一個人呢?”
方顯愣了一愣,轉而想:管她是一個人還是兩個人呢!
“酬四方的事,莫要再與她糾纏。”容翊淡淡說道:“人就是穆四救走的,她不會承認,我們也找不到證據。到此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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