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子焱嗤了一聲,翻身躍下馬來,手臂帶著蕩荒刀在空中一揚,嚇得眾人又后退一步。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記住了,爺是洛陽穆子焱!”
聲音還留在原地,人已大跨步地入了正堂。
問清穆典可的住所,一路找尋過去,比預想中順利太多。
莫以禪在恩怨事上一向分得明白。
初聞訊時,他那等驚痛,尚且沒有遷怒當時客居在固安堂的穆子建與穆典可兄妹。此時就更加不會將一看就有重要事情在身的穆子焱攔拒在門外了。
倘若穆子焱若真與他的父親一道做下了傷天害理之事,也害了常千佛,這個時候斷然不敢出現在固安堂,要求見穆典可。
最起碼,不應該是這樣的表情。
載菁院里安靜到詭異。
穆子焱一路走來,廊道空空,別說人,就是喘氣的活物也沒見到一只。
一排六間高梁大柱的房屋正中應當就是主室了,挑出廈檐正急促地向階下明溝排泄雨水,掛下一重厚重的水做簾幕。
良慶站在雨簾后,提刀的身姿穩健,目中一片沉靜。
細看去,卻能從他緊抿的唇角看出,他的內心此刻正遭受巨大的煎熬。
良慶身后,四扇相連門戶打得大開,正對門擺著一張梨木雕花紅漆方桌,緊鄰著一排八角拐子窗。
幽暗不明的光線里,穆典可穿著一身白得瘆人的棉布長裙,坐在方桌前,正對著一口玉色汝窯瓶插花。
一絲聲息也無。
穆子焱覺得,穆典可比起上一次自己見到她的時候,更單薄了。薄得像一張糊在窗戶上的明紙,風一吹,就要破。
他從來不是個猶豫拖拉的人,這一刻,腳都提起來了,卻邁不過那道檻。
反而是穆典可先說了話。
“你來了啊。”她抬起頭,朝穆子焱笑了笑,又低下頭去剪枝。
暮光里一襲側影清瘦單薄,美到讓人腦子里只能想到關于死亡和破碎這樣的字眼。
“小四兒——”
穆子焱沒料到自己一開口,居然哽咽了:“對不起,我沒有替你把他看護好。”
穆典可的手停頓了一下,抬起頭來看著穆子焱。
就在這樣一個刮著狂風下著暴雨的黃昏,她歪著頭,身陷一片晦亂的光影里,用一種迷惑得近乎天真的眼神看著穆子焱,許久許久。
“沒關系啊。”她輕輕說道,轉過頭去,把剪好的花枝插進瓷瓶里。
穆子焱叫穆典可的眼神刺痛了。
他邁著大步沖進去,抱起她面前那只插滿了各色鮮花的汝窯瓶,狠狠砸到地上。
碎瓷片、清水、折斷的花枝,鋪成了一地狼藉。
穆典可靜靜低頭看腳下,眼中不起波瀾,仿佛穆子焱正對著發火的那個人不是她,砸碎的也不是她的東西。
“我知道你盡力了。”她平靜說道。
穆子焱萬沒想到穆典可是這樣一種反應。這種反常令他不安。他提起穆典可的胳膊,拽著她往外走,“你現在跟我走!”
穆典可沒有反抗。
她知道,良慶就在門口,只要她不松口,穆子焱就帶不走她。
“小四兒——”穆子焱停下來腳步,彎腰握緊住她的雙肩,語重心長得近乎懇求:“你還小,以后的路還很長。”
穆典可不說話。
穆子焱又道:“我先安頓好你,再去洛陽接你嫂子。你還有個侄女。我們一家人在一起,遠離江湖……有再多不好的事,都會過去的。”
穆典可睫毛閃了一下,分明動容。
但是她一開口,穆子焱的期待就破滅了,“我不能跟你走。”
她說道:“我在這里他。他不回來,我哪兒也不去。”
“他回不來了!”穆子焱大聲吼道。
一瞬間突如其來的死寂。
穆子焱看著穆典可突然泛紅的眼圈,意識到自己失態了。
脆弱,好像只在那一小瞬里出現了,忽來又忽去。
穆典可慢慢抬起手臂,從穆子焱掌中抽離。她的神情又恢復了沉著與冷清。
“我知道,你怕他們會殺了我。我很感謝你。”
穆典可似乎累了,背向穆子焱,緩慢地往里間走去,“三哥,你不了解金雁塵,他不會白白送死。他如果有心尋死,不用等到今天——這不是死局。”
穆子焱沒有反駁穆典可。
盡管他事后又回到那個地方,知道江流下有一個隱藏的巨大漩渦;也知道他的父親派了幾十個殺手在江面逡巡,沒有放過一條漏網之魚。
可是他能說什么?
對絕望的人,總要允許她有一個自欺欺人的借口,支撐自己不倒下去。
“那如果…他真的死了呢?”
“有什么大不了。”穆典可轉過頭,像剛看見他進門時那樣,笑了笑,“他用這條命愛護我,我就用這條命追隨他。”
“謙兒病了?”
容翊實在忙得很。雖說他已辭去相位有日,就是一介賦閑的散人,這真要遇到朝中有什么大事,那些官員們還是愿意跑來他這里問策。就算問不出什么,探探口風也好。
這恰恰是劉顓不想看到的。
容翊深知這一點,卻也無可奈何。
挑出幾個見了,他便稱病謝客,躲到這花園子里看起書來。
剛在他面前坐下的這位面容清雋的老者叫容耘,是他的六叔。如今掛著個閑職,早年間卻是上過戰場,真刀真槍地殺過敵人的。
因此落下傷病。
太醫給調養了十年沒調好,最后是常千佛一旬一問診,在建康住了一個月,就將困擾了容耘十多年的痼疾給治好了。
老少二人頗有交情。
前幾天,容翊請穆典可過府,常千佛巴巴地跟來,走的就是他這位六叔的路子。
“閨女大了,有自己的心事。”容耘說得平淡,臉上卻有無可奈何之意:“只能看天了,人幫不了,還要她自己扛過去。”
“謙兒通透。”容翊說道,似被勾起了感慨意:“畢竟用心了,一時傷情難免的。”
容耘點點頭。
說實話他心里也亂七八糟的。與常千佛的交情不是多深,但也不是泛泛之交就能概括的。
出事到現在,他還是不大愿意相信。
問問:“之霖今日過來,不是找你吃酒的吧?”
容翊笑笑,順著就把話題移了:“瞞不過六叔。”
茶湯已沸,他提壺又給容耘倒上,又自斟一盞:“卿言丫頭從宮里送信來。一個賑災的差事,爭得頭破血流。寧家進宮找了皇后,嫻妃回了蘇家探祖母病,她有些拿不定主意。”
“你的意思呢?”
容翊還是笑,漫不經心地吃茶,看著園子里兩只白鶴在大雨里互啄,皆被淋得一身透濕,如那禿毛的雞。
“看看熱鬧,不也挺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