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朝司馬氏篡鄭家的天下,再到武皇帝劉臧廢司馬氏取而代之,中原政權歷經三朝才逐步穩定下來。
在此之前,各地王侯士族養兵自重,皆有爭心,以至于中原大地上烽火四起,殺伐征戰持續了兩百年有余。
漫長的刀兵綿延的歲月,養成了人們尚武的習性。
前朝篡政之初,上層忙于內斗和打壓上前朝復辟的勢力,任由各地匪寇流行,強搶掠奪。生活在最底層的窮苦百姓不堪忍受,發起暴動被嚴酷鎮壓后,不得不拿起刀劍,習武以自保。
與以往人們根深蒂固的“江湖皆草莽”的認知不同,從前朝起,各大家士族便多將子弟送去江湖門派習武。這種風氣,一直延續到本朝,到文皇帝時,還有一位尚書,將自己女兒送去了四川峨眉,學習劍術。
更有一些像李慕白這樣的大族子弟,仕途不順,便仗劍江湖,開山立派,自成一家。
江湖中人雖多只知好狠斗勇的莽漢,但也涌現了一批既知書又知禮、頗多權謀智計的文俠士。
大爭用武,大治用文。
在這些文人俠客的經營下,一向紛亂、各自為政的江湖有了秩序的框定,從一盤散沙,變成了有規模、有組織,可以統一作戰的強大民間力量。歷經幾代積累,漸有了與朝廷分庭抗禮之勢。
劉顓的父親,文皇帝劉勤,原是那樣柔善的一個人,所以要不惜代價除掉金家,便是因為其時的江湖勢力太過強大。
尤其在劉勤晚年,邊境各國發起以西域魔宗為先驅的進攻,金家人號召江湖勢力,奮勇抗敵,將入侵異域勢力斬殺中原沃土之上。自此人心所向,不僅江湖,就連鄉野之民都只知有金,不知天家劉姓。
皇族被震懾得日夜難安,深恐哪一日被取而代之,這才狠下決心,拿出了當時國庫兩年的賦收,四顧請動穆滄平,由穆滄平全權籌謀,發送武林人士,以江湖勢力消滅江湖勢力。
如此一來,江湖內耗,朝廷方能達到一勞永逸的目的。
金家滅門之后,江湖喧囂聲果然小了不少。
繼任盟主穆滄平更是行事低調,除了有一個“德高望重”的虛名,在各門派中的威望比金震岳頗有不如,遠沒有金震岳當年那種一呼百應的號召力。與朝廷打交道時也盡顯唯諾,從來朝廷說什么就是什么。
盡管太皇太后竇氏一再耳提面命,要劉顓千萬警惕穆滄平這個人,年輕的皇帝仍不可避免地對這個怕事膽小,一心沉醉劍術的窩囊盟主起了輕慢之心。
直到這一次,穆滄平向他展示了自己的實力。
他不僅號召得動武林各大門派,還能把悄無聲息地把勢力安插進皇城,進禁衛軍,甚至朝堂上都有他的人。
劉顓覺得自己簡直太蠢了。
能將強悍又煊赫,如同民間帝皇的長安金家一夜滅門的人,豈會是無能膽小之輩,又豈會沒有野心?
他回想這幾年頒發的政令,其實沒有一條,對武林,對穆滄平本人是有實質害處的;即便當時有可見害處,最后也在種種不可控外因的影響下,朝向對江湖有利的方向發展。
穆滄平的確沒有明面上違抗過朝廷的意志,這些事情都讓他的臣子們打著忠君為公的名號暗地里做了。
思及此,劉顓背后冷汗直冒。
好幾天,他被自己這種后知后覺的遲悟攪得心煩意亂,又氣又怕。
要知道,有江湖人士刺殺皇帝并成功的,并不是沒有先例。數月前,如果不是竇氏出于對常家人的偏愛,把常季禮帶去宮宴上,本朝就有了第一個被刺殺身亡的太皇太后。
這天夜里,劉顓宿在嫻妃蘇小妹那里,五更鼓響,欲要動身去上朝,一睜眼,就見的枕邊一團白乎乎毛茸茸的東西,嚇得翻身跳起。
蘇小妹深夢里被驚醒,也不曉得發生什么事,迷迷糊糊伸臂撈過那團白毛,往懷里攏,“你這頑主,怎跑到床上來了……啊——”
一聲尖叫,蘇小妹披頭散發坐起,抖著手把懷里的貓兒扔了出去。
經太醫院驗看,那貓兒并無中毒跡象,也無傷痕,還是一位有經驗的老宮人說出貓尸形態有異,斗膽請剖開來看。
蘇小妹搶去抱住愛寵,死活不肯,后來見劉顓臉色鐵青,哭哭啼啼地松了手。內侍們將貓提出去,剝皮拆開,果見身體里骨骼臟腑,無一不碎。
蘇小妹哭暈過去。
劉顓緊急召了太子太傅蘇名翰來見。
蘇名翰一介儒臣,做學問或許沒人及得上他,但要應對這種陰謀打殺之事就十分不在行了。
滔滔說了半個時辰,只拿出一些諸如下令中宮嚴查,整肅內帷;加強宮防,嚴格盤查進出宮人員……等等,如此般中規中矩的策略。
非常之時,應對非常之事,簡直就是一堆廢話。
劉顓也想到了蘇明翰不會有什么好辦法,不過是病急亂投醫,試一試罷了。畢竟他現在能問策的,只能是極其心腹可靠之人,要將自己看得與他榮辱一體,絕不會讓此事泄露出去。
皇帝乃上天之子,九五之尊,能說自己被人用一只死貓威脅了嗎?
思來想去,劉顓想不到一個能悄悄與他將此事妥善解決了的人。最后只好放下面子,差中常侍陳芳去了一趟墨水巷,叫他無論如何將容翊請進宮來。
劉顓深感懊悔。
他記得,在他根基穩定后不久,容翊就提出要懷柔江湖勢力,一面瓦解一面拉攏,使之為朝廷所用。
劉顓覺得容翊太過緊張了。他從先帝手里接過江山時,江湖就是一片太平,對父祖輩回憶里那個風云卷動、群英薈萃的江湖沒有切身體會,更看不上那些光膀子的粗魯草莽。一直擱下未議。
后來容翊提出許多主張,諸如裁撤冗員,改革官員選拔體制,加大對筑堤工事的監察,削弱貴族對京軍的滲透和掣肘……一來這些事辦起來得罪人,必受阻撓,劉顓也覺得沒必要;二來,他那時正處在反叛期,事事聽從容翊讓他從內心里對于那個毫無主張的自己感到厭棄。
加上那時候,容翊并無后來在朝中穩固的地位。以寧玉為首的一批老臣持反對意見,他兩不相幫,事情就不了了之。
說起來,也不算是他否了容翊的這些政見。
這樣一想,他心里又好受了些。
天子派了自己最親近的內侍上門來,容翊就算稱病謝客,也不能不見天使。
陳芳才進了容府的大門,院里張嬤嬤便領了侍女來,給容翊妝出幾分薄淡病容來,也不用十分夸張。
容府的下人們從來就沒有出過差錯在這些精微細小處。
劉顓回了自己的承乾殿。容翊到時,貴妃方卿言正帶了兩個宮女從殿里出來,在殿門口遇上。
門前幾株大麗花開得粉艷嬌嫩,正好趁方卿言一身淡粉宮裝,十八九歲的女子,笑容也嬌嬌俏俏的。
“容四叔”,方卿言笑著喚了聲。
她是家里從小定了要進宮的女孩兒,禮儀尊卑馬虎不得。何她的年齡與容翊也差了好一截,便不能像兄長們那樣,沒個忌諱地直呼“阿翊”。
容翊笑著見禮,道:“貴妃娘娘折煞草民了”。
方卿言又問:“聽說四叔病了,可見好了?”
容翊這遍也不去糾她的稱呼了,省得更惹人關注,仍秋月春風一般笑得溫煦:“偶然微恙,娘娘費心了。”
也就說了兩句話,方卿言自去了。陳芳領著容翊進殿去見劉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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