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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九章 撈得水中月

  不意有客來。

  “……是一位姓云的小姐,自稱與少夫人舊時相識。另有一位石姓公子,據說來自黔州。少夫人不在,便先往合生堂拜見了老太爺。此時正與公子爺在會客廳。”芷言娓娓說道。

  穆典可微蹙眉,“那云小姐…如何模樣?”

  “好生颯爽!”芷言笑說道。

  穆典可放下心來。

  云姓乃少見姓氏,她認識的姓云的姑娘籠共就兩位——云央和云錦。云央她是不想見的,照芷言描述,來人應是離開姑蘇去游歷了的云錦。

  有朋自千里外至,這卻是件值得高興的事。

  “小葉在會客廳罷?”她問了句。

  “是。”芷言笑道,“公子爺特意叫了小葉去伺候茶水。”

  穆典可給小葉帶了她愛吃的蜜餞子點心,看來只能晚些給她了。叫芷言打了水來凈面,攏發整衣衫,好叫自己儀容得體些——云錦之外還有名男客,自個剛從外頭回來,帶一腦門汗去會客廳確實不大妥當。

  傍晚時分,淡金斜陽鋪染了大半個院子。

  有南風習習,故廳堂門窗俱大敞著。

  穆典可才過了石拱門,云錦便自屋里頭瞧見,迎了出來。

  “一別經年,見面倒不知如何稱呼了,是該稱一聲常少夫人呢,還是叫三妹妹好?”

  昔日皓齒明眸的少女脫了稚氣,眉眼有些微風霜之感,卻并不沉重。顧盼之間如珠生輝,倒像是比從前更瀟灑爽利了幾分。

  穆典可從前便喜歡云錦身上這份英氣,笑道,“看二姐模樣,便知此番游歷,所獲匪淺。”

  “然也。”云錦贊同地點頭,“見多山河壯闊,方知生如螻蟻,哪還有甚么困頓與糾結?”

  說著來挽穆典可的手,“三妹妹嫁良人,立黃昏,問粥飯,所見所聞不同,體悟當是一樣——瞧著容光煥發呢。”

  在云家莊時,兩人倒沒這般親密。

  皆因那時穆典可性情冷淡,與人并不交心;而云錦不知所以然,對其言語行事也頗多誤解。

  及至后來穆典可身份大白于天下,云錦離家四處游歷,幾年間兩人各自經歷了不少人與事,胸襟眼界又與彼時不同,也益發覺出昔日那份“淡淡之交”的可貴。

  ——難得淡如水,仍可彼此信任與互助。

  穆典可在云錦打趣下微紅臉,笑道,“看來游歷山河不止能健人筋骨,還教得人愈發好口才呢。”

  云錦笑起來,“這要得益于我游歷時,結識了一位學貫古今的大才子。”

  云錦口中的那位“大才子”,穆典可未曾進門便瞧見了。

  此男子約莫二十五六歲年紀,身量不高,體瘦不勝衣,予人一種可憐文弱之感。面容極白——卡白,好似覆一層霜。

  唇色卻是青的。

  便是穆典可一不通醫術之人,也瞧得出此人應有重疾。

  “這位是石沖石公子,黔州人氏,是個精通水利的能人。”云錦搶了常千佛的活,又與那石姓公子引見穆典可,“這就是我跟你提過的,我那位假的‘三妹妹’——穆典可。”

  常千佛從旁補充一句,“這是內子。”

  石沖站起抱拳,行的是江湖禮,“有幸見過少夫人。”

  “同幸。”穆典可笑回禮。

  彼此見過落座,穆典可自是坐在常千佛一邊,對面打量那石公子,發現他雖始終面帶微笑,顯得客氣有禮,卻懨懨無多神采,亦少言懶語。

  多是云錦在說。

  從云錦口中穆典可得知,石沖正在寫一本治水的書,因此不顧身體有疾,遍踏國內江河大川,實地勘探與測量過來,堅持已有五六年余。此番上常家堡,是來求醫來的。

  而云錦之所以會與石沖同來,說起來也是頗深一段緣分。

  當時云錦離開姑蘇后,是先去的林霧山看望在徐清揚出養病的云林,后才折往漠北。便是逗留川蜀那些日,結識要往堰堤勘水的石沖。

  等云錦看過了大漠的長河落日,曠野星垂,取道南返,已是一載又半,渡黃河時又遇著了沿岸察看水情的石沖。

  最后一次相遇,是在淮水源頭的一個峽谷里。當時石沖發病昏厥,手下一干人提議上常家堡求治。

  桐柏山離洛陽并不遠,云錦也有意上常家堡探望穆典可,二人便結伴同行了。

  穆典可回來之前,常千佛已為石沖診過脈了。

  多年痼疾,病況很有些復雜,要想根治便心急不得。云錦已說服了石沖在常家堡住上些時日,靜心調養。

  石沖因體弱,坐了不多時便疲乏,提早回客院安歇了。

  穆典可與云錦多時未見,攜手在梧院里閑走,說些姐妹間的話。

  是小葉跟著伺候。她早先是云家莊的人,經年人事變幻,與昔日主家再相見,也是分外激動。

  穆典可也從云錦處得知,云峰在自己離開姑蘇不多久后也離家北上了,后娶妻生子,定居豫西一個叫虹里的小鎮上。

  而云家莊已然空空,云嘯義夫婦與云央云崢姐弟不知去向,應是追隨金雁塵去了。

  云錦離開姑蘇時,前往柳家冢地祭了香,燒了紙錢。

  說起舊事,頗是感慨,“人間恩仇,豈可一語道盡?多少智士高人,亦斷不清是非二字。如今想開了,倒也不用糾纏了。但求這一生,行事無愧于人,無愧于此心罷了。”

  昔年穆典可與云錦曾為柳家之事爭吵。

  那時她恨三姓是真恨,大仇初報,痛也是真痛。只是事到如今,三姓俱成枯骨,心境也已變遷,倒沒了先前之憤。

  兩人也能平平靜靜地將往事重說了。

  “今后有什么打算?”穆典可問道。

  “沒有想太遠。”云錦笑道,“我與石公子約定好,先陪他在常家堡治好病,然后一道去往黔地。之后我便獨個往南走,走到哪里算哪里。又或者中途遇一山清水秀之地,就住下了。總之隨遇而安罷。”

  這倒真是云錦的性情。

  “我要是沒有腹中這個小家伙,也真想與你一道放馬山川,看遍這人間風光。”

  云錦笑了,“你可別誆我。就是沒有這一個,不還有一個天上的太陽,水里的月亮么?”

  穆典可微愕,然后想起來了。

  這是當年還在姑蘇云家莊時,常千佛托云錦送藥給她,她親口說的一番話,如今卻被云錦拿來打趣她了。

  ——“……就像天上的太陽,水里的月亮,縱然光華萬丈,你也不會想著上天下水去撈它。那到底太遠了,太不真實了。”

  “那時候…是真沒想過會有今日。”穆典可笑得赧然。

  猶記那時,她最大的心愿是大仇得報后,找一個大山深處的人跡罕至小村莊,蓋一間瓦房,種兩棵桑樹,種田織布,無名無姓過一生。

  如今有夫有子,常家堡為她在后山種了千株柘桑。實是上天厚待。

  “我卻想到了。”云錦笑道,“水至柔則至剛,以無形者化萬形,以其無物,可御萬物。你呀,不是你家那位夫君的對手。”

  穆典可笑了,“你這水論,莫非也是跟大才子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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