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典可不便出面。
如用常家堡的人,又不免驚動常紀海。雖然常紀海可能早就知道了。
穆典可最后決定讓苦菜花去。
說到和男人打交道,沒有人比這姑娘更在行了。道行稍淺一點的,寥寥數語間就能讓她把底細套了去,連帶心肝脾肺腎都被照個透徹,真情或假意自是藏不住。
那王植穆典可并沒有見過,也不能通過常素衣寥寥幾語就斷定其為人。
或許他真的是因為察知了常素衣富家女的身份,自慚家貧,決心與之斷絕往來;也不排除他深有機心,作欲擒故縱姿態,好博取常家人的信任。
——都言之尚早。
臨去穆典可殷勤囑咐,“……照素衣所說,她平素小心,見面都是換了裝的,當不大可能言及家中之事。卻為何王植會尋去了宏濟堂?這當中有蹊蹺。你不要一見面就亮明身份,且看他究竟知道多少。”
慮及苦菜花這姑娘嘴巴毒,不放心地補了一句,“不管此人品性做派如何,你只管弄清他的真實想法,不要出口傷人。”
苦菜花撇了撇嘴,“姑娘,我怎覺得你跟丈母娘試女婿一樣,還不知是圓的還是扁的呢,就先護上了。”
穆典可冷笑,“那趕明兒我找人試試婁鐘,看他是圓是扁?”
苦菜花大叫起來,“啊?你居然查我!”
穆典可懶得和她一般見識。
就苦菜花那點事兒,還犯得著她專門去查嗎,只要問問梅隴雪她隔三差五就有得吃的醬肘子和肉串子打從哪來的,不就什么都清楚了。
——這姑娘還挺會使喚人。
事實證明,穆典可太有遠見了。
苦菜花回來的時候一副難以描述的表情,一看就是沒過上嘴癮,給憋壞了。
“還真讓你說中了!那二傻子連自己相好的姑娘是誰家的都沒搞清楚,就著急忙慌地鬧分開了——也虧得他不知曉,一個掌事就把他嚇成那樣子。”
苦菜花坐姿優雅地小抿一口茶,繼續說道,“人呢,是憨了點,也并非一無是處。至少我看她對大小姐是真心的。”
“他以為素衣是常掌事家的姑娘?”穆典可說道。
苦菜花點了點頭,“老早前的蛛絲馬跡了,那傻子愣沒覺出什么來。直到昨兒見到大小姐戴的鐲子,認出不是凡品,這才想起前前后后所有的蹊蹺的事,聯在一處一想,就得出了這么個結論。”
不以為然地“嗤”了一聲,“什么眼力!大富之家養出來的姑娘,氣度能和尋常殷實小家一樣嗎?”
穆典可倒不覺得是那王植傻。
常素衣一心鉆研藥理,少有對外事務。聽她語氣,與宏濟堂那位姓常掌事并不相熟,何以早久前的蛛絲馬跡會將她的身份往那處引呢?
穆典可心中已有定論:怕是常紀海已觀察王植許久了。知道孫女不善偽裝,連暴露之后該擁有一個什么樣的身份都替她布置好了——既不至于讓那王植在巨大的震驚下行不由心,又能明白地意識到二人之間的差距。
幸虧她留了個心眼,沒讓苦菜花說出常素衣的真實身份,不然就弄巧成拙了。
“……說舉家搬遷也不算騙人,確是他老母生病,為湊藥錢賣掉了祖屋。母子倆無處去,我找人假扮好心人,暫且收留了他們。”
苦菜花伸出兩根手指頭,搖了搖,“花了我整二百文呢。”
“小財迷!”穆典可對苦菜花辦事用心很滿意,笑道,“給你記上了。”
“謝姑娘!”苦菜花笑得甜甜的。
穆典可向來大方,既認了這帳,屆時到她手上的可就不止這區區兩百文了,看來這一趟跑得還挺值。
“我就跟他說呀,既然跟你相好的姑娘家中就是行醫的,為何不向她求助呢?結果那個一根筋說什么‘男兒在世,應該靠自己雙手換取衣食,孝養雙親。再沒本事,也不能仗著有相悅之心就向女子索取,這是侮辱人。’——怕是腦子壞了吧?”
“為何與素衣寫信斷情呢?”穆典可沉吟道,“家中光景不好,他卻沒有能耐志氣改變么?”
苦菜花又露出那副慘不忍睹的表情,“要不是你不讓,我都想叫阿雪打他了——太窩囊了!本事就更沒有了,我看就會演個影子戲。”
“影子戲演好了也是本事。”穆典可道,“不要這樣說人。”
苦菜花不情不愿“噢”了一聲,接著道,“后來我就給他支招呀,既然是殷足人家的小姐,將來嫁女,嫁妝總少不了吧?不幸萬一岳家吝嗇,還可學那司馬相如和卓文君當壚賣酒,體面人家受不得磕磣,總該接濟一二,不會真讓自個兒閨女受苦。他卻說怕她被娘家人看不起——”
說到這,苦菜花也似感動,嘆了口氣,“也算有幾分真心跟骨氣。他那老母病了有些日了,家貧難醫。他又是個孝子,到處求人遭白眼,日子難過得很。居然還扛得住誘惑。”
受蘭花俏熏陶,苦菜花看天下間男人泰半都是王八蛋,不是虛偽好色,就是薄情寡義,十分難得作出如此評斷。
此時天已全黑,朦朧里梧桐照影,倒是月色甚好。
穆典可喚小葉點了一個燈籠,帶上苦菜花和梅隴雪兩個,一行四人往柳院去了。
常素衣果然不睡,巴巴地等著她。
穆典可便叫苦菜花把同自己說過的話又跟常素衣說了一遍。
自然,諸如“憨的”“二傻子”這類微詞,不用她交代,苦菜花也會抹去的。
又添了許多些感同身受的評解,說得又動情又動聽。
常素衣本愁眉不展,竟讓苦菜花一張巧嘴說得見了笑臉,不僅忘記傷心,還覺自己無比幸運,遇著一個全天下最好,待人最真心的男子呢。
穆典可和梅隴雪見慣不怪了,小葉卻是讓苦菜花的好口才和兩副面孔驚得連連咂舌。
“總之,王家母子的求醫生活的事你不用擔心,我會讓菜花替你安排妥當。”穆典可說道,“但你和王植的事情總得解決,就不能瞞著爺爺。”
常素衣手指絞著衣角,粉面生怯。
穆典可雙手握了她的手,溫言:“王植和溫青蓮不一樣。溫青蓮心壞,爺爺已經許了他一所藥鋪子,他卻貪得無厭,妄圖索取更多。為此不惜敗壞小姑姑的閨譽。這才觸怒到爺爺,落得那般下場。王植不會這么做的對不對?”
常素衣堅定地點了點頭,“他心可好了。路邊不認識的人他都不忍心看人家淋雨,他不會壞我名聲的。”
穆典可笑了,“嫂嫂不認得他,卻信我們素衣。素衣若害怕,就讓哥哥去同爺爺說,哥哥的話,爺爺總是會聽幾句的,對不對?”
常素衣又點頭,眼中滿滿信任。
她從上午接到王植的書信,一直哭進午時。又心神不安地擔憂了整整一下午,心力耗損極大,此時終于是困乏了,聽穆典可的話去洗漱準備就寢了。
柳院里植了成片的檉柳樹。
此樹耐旱,中原不多見,在西北貧土上卻是隨處扎根。昔在大漠,這樣的景致穆典沒少見。只是彼時無心情,任再好看的景,只入目不入心。
此時倒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半紅半綠一片開花林,在月光下又是與白日不同一番況味。
就聽得身側異動,苦菜花和梅隴雪兩個一左一右地拽著小葉跑開。
一個燈籠搖搖晃晃,在地上投出不安的影子,影影綽綽向遠。
她抬眼看前方,果不其然,一個高大清梧的影子映上石墻。
常千佛接她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