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張松鶴延年的黃花梨千工床上,金雁塵靜靜地躺著,神色寧靜,就像睡著了一樣。
美人尖下那瓣色澤如殷的血梅花已徹底從黑紅轉成了艷紅,如丹鶴頭頂心一點,鮮紅欲滴,艷而不妖,看起來他像個美人。
一個輪廓硬朗,渾身充滿陽剛氣的美人。
云央已經哭不出聲了。
徐攸南瘋了三日,穆典可沉默了三日,而她在絕望里等待了三日。
——等著繃緊的心弦被割斷,等著懸于頭頂的刀鋒落下。
等這一刻真正到來時,她連暈都暈不過去了,只能清醒地受著。
金家已經沒有人了,穆典可是尚未出閣的女子,并不合適。瞿涯身為金雁塵的泰山,既是下屬,亦是長輩,與徐攸南一道為金雁塵擦洗身體,換上壽衣。
金雁塵自從去了大漠之后,慣常著黑。可徐攸南猜他并不喜歡這顏色,擅自做主,給他換上一身蜜合色滿地桂枝紋深檀滾邊的袍子,昔年他在金家,就常穿這個顏色。
那時的金雁塵還是個膚白少年,輪廓生得硬,穿著柔和或者是艷麗一些的顏色,強烈的色彩和氣質反差之下,便愈發顯出俊挺來。喬雨澤就愛給他這么穿。
后來穆典可長得大一點,聽了她祖母的話,知做妻子的要打點丈夫的衣食起居,每逢選布做衣裳時,便格外踴躍活潑。
她又不怎么懂,只照著小孩子的喜好瞎指一氣,金雁塵都喜歡。
大人們巴望著兩小兒感情要好,也都不阻攔。最后是好好一個兒郎,經常穿得亂七八糟。但其實也是好看的。
穆典可給金雁塵梳了頭,又取澡豆打上沫,仔細給他刮了臉。白綢布掩了面,就該入殮了。
云央麻木了多時,這時候才又醒過神來。叫人攙著,一路追到正堂,哭得是立也立不住。尋著眾人不注意的空當,一頭就朝那口板厚六寸的黑漆面柏棺上撞了去。
穆典可早防著她。
譚千秋往前快搶一步,趕在云央額頭觸上棺槨以前,手抵上她雙肩一送一摟,將她身體往后帶出兩寸。
只沒想到云央求死心決,這一撞力道沉猛,竟是在被攔截之后,身子又往前躥出一截,“咚”一聲撞在棺材板上。
譚千秋攫住云央兩肩奮力往下一按,云央力竭身子軟下,額頭上擦破了皮,一大塊淤青,畢竟無性命之虞。
云嘯義凄然惶然地上前,摟抱住喪魂失魄的大女兒,劇痛之下又添新愁,錚錚七尺漢子,蹲坐地上嚎啕大哭。
經父女兩人這一帶動,堂內堂外,本已消歇下去的哭聲又重新沸翻起來。
金雁塵雖說性情暴戾,處下嚴苛,可他一向講理講據,賞罰分明,該打殺的打殺,該晉升獎賞的也毫不含糊。遇甘同甘,遇危難時則無一不是身先士卒,從不輕易舍棄犧牲哪一人。
便如三日前與皇家精兵的那一場決戰,在勝算無多的情況下,他本可以一走了之,卻依然留下與明宮諸人同生共死。
江湖人敬英雄好漢,金雁塵不是英雄,卻是明宮諸人心中最頂天立地的存在,是能帶著他們走向尊榮鼎盛的天神一樣的人物。
突如其來的崩塌,讓明宮中人悲痛欲絕,崩的不僅是他們頭頂上那片天,還有未知的前景和命運。
在一片山崩海裂的哭聲里,穆典可的反應格外平靜。
那是一種令人害怕的平靜,木然空洞,比悲傷還悲傷。環繞著她,那一小塊時空都仿佛被定住了。
徐攸南進了房間,再出來時,雙手托著一個四方檀木盒子,高舉平額,朝著穆典可走過去。
徐長老不再是以前那個衣袂飄飄,隨時都要羽化升仙去的徐長老,他的步子邁得沉重而遲緩,由是顯得笨拙、而且僵硬。
看上去他連骨頭縫里都生了銹,彎腰時似乎還能聽到關節嘎吱扭動作響的聲音。
他終是跪了下去。
“請圣姑娘接宮符——”
徐攸南將楠木盒子高舉過了頭頂,高聲叫道。
這一聲嘹亮而悠長,像陜北高原上的梆子聲,帶著一種亙古遼遠的蒼涼,蓋過哭聲,清晰傳到每一個人耳中。
檀木盒子里,裝著一只青銅鍛造的狼頭圖案的四方印符。
那是一只樣貌極是兇惡的狼,露著兩根猙獰的獠牙,在烈耀的火光映照下,泛著青森森的光芒。
穆典可漠然看著徐攸南,沒說話,也沒有伸手去接。
她的眼神很冷,像釘子一樣,釘在徐攸南身上,好似要把他看穿了,扎透了。
“請六夫人接宮符——”徐攸南又喊了一聲。
這一回,散布在人群里,與大家一樣痛哭著的金家舊人們終于聽懂了。
長樂宮從無圣女接任圣主之位的先例,但穆典可不同。扶助金雁塵上位,她功不可沒。其后又帶領明宮眾人在大沙漠上征戰殺伐,立下赫赫功勞。
在金雁塵的默許下,本該有名無權的圣女一銜地位日益高抬,頻繁代掌圣主大事,實權甚至越過了三席長老。
以穆典可如今在明宮的根基與人望,面對空懸的寶座,是完全有實力爭上一爭的。
更重要的是,她還是金雁塵的未婚妻子。
長樂宮歷來有任人唯親的先例,父死子繼,兄終弟及,金雁塵無子無親,那為什么不能由他的妻子來繼承呢?
穆典可是最合適的人選。
因為這圣主之位無論給誰,新圣主都不可能如穆典可一般盡心,帶著整個明宮,在金雁塵未競的道路上繼續走下去。
云嘯義跪下了,云崢扯著云央一并跪在他身后。
人群中陸續有人跪下:“請圣姑娘接宮符。”
金震岳臨死之前給寫給金雁塵八個名字,這八個人每人手上都握著一張寫滿死士名單的羊皮卷。
除了蘇渭叛變,羊皮卷是假以外,金雁塵手中共掌握著五份死士名單。
這些人或身份貴重,留待將來有大用,仍然潛守在原來的位置。或在徐攸南的安排下相繼進了明宮,安插天地兩宮、執刑宮等樞要處,無處不在。
這些人皆是信得過的心腹死士,有他們的潛伏在明宮宮徒當中,任意哪一處有任何風吹草動金雁塵都能提前知曉。
這一部分人在想通徐攸南此舉用意之后也跪下了。盡管跪穆滄平的女兒,令他們十分不甘心,可是不得不承認,徐攸南是對的——沒有更好的出路了!
大丈夫可伸可取,他們跪得屈辱,也跪得堅決。
“請圣姑娘接宮符!”
呼喝聲雷動,黑壓壓的人群像沿著海岸線推進的浪潮,大片倒伏下去。
瞿涯跪下了。
班德魯也跪下了。
臺階下的明宮徒眾,有的是懵然的、有的驚詫詫、不乏有人真心追隨、但也有人不服,在這不可逆的大勢下俱都彎下了膝蓋,呼和聲海起,經久回蕩:“請圣姑娘接符!”“請六夫人接符!”
霍岸是最后一個跪的。
在穆典可身形一傾,手臂將要抬起時,他的雙膝終于不堪重負似的,重重觸地,伏身拜下。
他知道穆典可今日接過此符,對她來說意味著什么。
意味著她從此是金雁塵的未亡人,是金家舊部復仇路上的領行者。
生是金家的人,死是金家的鬼!
如花一般美好的青春,深情熾烈的愛戀,包括她這一生,統統將被埋葬在這副復仇重擔之下。
徐攸南逼著她接下這擔子。
霍岸渾身都因為憤怒而在發抖,他緊緊地握著紅纓槍,強壓下心頭的悲憤。
如果穆典可不愿意,他拼著粉身碎骨也要護她殺出重圍。可她現在做出了選擇,他只能選擇默默地追隨,跟緊她的步伐,聽她的號令,就像他過去一直做的那樣。
穆典可眼神淡漠,泛著微涼,緩緩傾身抬手。她的指尖觸到了楠木方盒的底緣,忽被一道陰冷的聲音喝止住:“慢著!”
穆典可漠漠掀起眼皮,見二座上君王書圣一身灰色布衫匍匐在她正前方,遽然昂起頭,單手拄地,弓背負手,慢慢地站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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