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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南愿

  “喀——”

  一聲裂斷聲響過后是撲簌落雪聲,伴著“嘎呀”沉悶而繁碎的音節,響了一陣后終停了。

  今冬一如往年,天寒雪厚,不知是壓斷的第幾根枝椏了。

  碎雪落了金雁塵一肩,他渾然不覺,依舊低頭沉默地擦著刀,連眼皮都沒有抬一下。

  無人敢上前,任由那截頹敗的斷枝和雪墜落,扎進他腳下的積雪中。

  一個火紅的影子逆風緩緩上了拱橋。

  眼尖的仆人彎下腰作禮,只不敢喧嘩,待人近前,才敢用不那么大的嗓音喚了聲“夫人。”

  妍為美,崔妍當得起她這個名字。

  她的臂彎上托著一束艷紅的梅花,新折,花瓣上還覆著薄雪。月白裙衫外套著火紅斗篷,只在腳踝出露出窄窄一段素邊,帽檐上鑲嵌的一圈白狐貍毛在寒風中簌簌抖動著,映襯潔白無瑕疵的臉,嬌俏且明麗,當真是是迫人之喧妍。

  “侯爺。”她近前低喚。

  金雁塵抬頭,只是一淺抬,目光淡掃過崔妍臂彎里的梅花簇,重落回烏黑的玄鐵刀上,“天冷,你身子不好,不要四處走動。”

  “屋里太悶,出來透透氣。”崔妍嫣然一笑,將梅花擱在石桌上,緊挨劍鞘。兵器傍梅花,好似將軍襯紅顏,因反差而格外般配動人。

  折斷的槐樹椏占據了金雁塵腳邊近四尺之地,她之能遠遠坐著。

  “祖父叫人傳信來,陛下寒疾已愈十之五六,不日將會有旨。宮中設宴封賞眾將,允攜眷屬。祖父之意,三公主新近遭難,尚臥病塌上,妾…當回避的好。”

  她顯然言不由衷,用期冀的目光看著金雁塵。

  金雁塵只淡淡說了聲,“知道了。”

  崔妍美眸黯然,亦默下去。

  祖父說的是,金雁塵三十封侯,手握重兵,已賞無可賞。不出意外,她將獲封誥命,娘家幾位兄長亦或邊恩惠及,再進一步。

  然越是月盈水滿之時,越要行事謹慎,寸步小心。

  祖父歷經三代帝王,自有他的一套生存之術,說了不讓她赴宴,她自不會違背。但金雁塵的態度還是讓她覺得心冷。

  “聽說,今日杖斃了段姨娘?”

  “嗯。”金雁塵應,眸中不起波瀾,像是說著極稀松平常一件事,“查出她是給柔兒飲食投毒之人。”

  崔妍臉上的驚訝與惋惜恰到好處。

  “真是想不到。”她輕輕嘆了一口氣,“平時那般嬌怯柔弱一個人。”

  金雁塵沒說話。

  雪后初晴,有日光瀉落刀背,又印上他的臉。無可挑剔的一張臉,不知是不是這些年殺人太多的緣故,輪廓越來越鋒銳,教人不敢直視。

  崔妍找不到更多的話來說了。今日天氣,要吃些什么,送來的布匹好不好,園中花開如何……這些在她嫁進來的頭一月都說盡了。

  金雁塵并不漠視她,她說的話都回,但她就感覺是她一人的獨白。

  父親要她體諒夫君,說有出息的男人胸中裝著大事,志在家國天下,哪得閑暇兒女情長。

  她心中其實明白,是因崔家需要一個強大的外助,并非父親需要一個讓女兒姻緣美滿的女婿。

  何況,也是她自己愿意嫁的。嫁給讓自己第一眼就陷落了芳心的男子,不該有什么不滿足的。

  她坐了一會就走了,留下那束梅花。

  金雁塵讓人拿走扔掉了。

  他不喜歡梅花,只因梅花總開在寒冬雪天。他厭惡每一個下雪天。

  崔泰三朝老臣,權謀老道,判斷很少出錯。

  傍晚時分,有宮監飛馬到府傳旨。圣旨洋洋灑灑,極盡溢美之詞:賜拓跋長柔四百里封地,位同皇子;封崔妍一品誥命;賜金雁塵四爪蟒服,許帶刀上殿;另有黃金珍寶無數,。

  聽說崔妍的兩個堂兄運糧有功,也晉了官職。

  金雁塵提著圣旨去了東院。

  拓跋長柔剛剛吐了藥,湯汁穢物污了一身。

  楊嬤嬤拍著拓跋長柔的背,又遞痰盂與他漱口,聽見門外腳步,警覺地站起來,喚了一聲,“侯爺”。

  金雁塵沒有看任何人,隔空將圣旨甩了進來。許是屋里難聞的氣味讓他覺得不適,轉身時厭惡地蹙了蹙眉頭。

  成婚一載半,他從來沒有碰過拓跋長柔,然而在府的大多時候,他都會歇在東院,才有了“南愿侯獨愛三公主”的傳聞。婚前崔府曾派人去往伊利刺殺瞿玉兒,婚后崔妍倒把全部精力用在了對付拓跋長柔上。

  崔泰的孫女又豈會是等閑之輩。

  拓跋長柔那樣精明狠辣的一個人,還是叫崔妍悄無聲息地往飲食里做了手腳,長達半年,日復一日地慢毒滲透,幾乎要了她一整條命。

  且做得周密,替死鬼,偽證一應俱全,怎么都查不到崔家頭上。

  拓跋長柔恨得要死,終不能拿崔妍如何。

  他當然更不會管。

  拓跋燕同時賜婚二女,看似圣眷無雙,不過為了制衡——崔泰擁護五皇子拓跋復,拓跋長柔是拓跋祁的人。北帝既不想眼睜睜地看著東宮日益坐大,威脅到自己的帝位;也不允許拓跋復擁有過強的實力,加劇二子爭儲的激烈局面,影響南進大業。

  他要做的就的就是維持這種平衡。

  崔妍綿里藏針,拓跋長柔同樣不是善茬。

  宮宴設在三日后。

  金雁塵獨自前往赴宴,大刀入殿,成為本朝第一個帶刀饗宴之人,榮寵無雙。

  自然惹人眼紅。

  但是在金雁塵撼不動的軍功面前,無人敢有半句異議。

  一個月前,統萬城破,大夏國滅。

  那座固若金湯的城池,不知道砌進了多少工匠的尸身。乃因其建造之法極其嚴酷,蒸土筑墻,錐入一寸,即殺作者而并筑之。如此殘暴的手段下,筑成城墻之堅固可想而知。

  赫連勃勃甚至放出豪言壯語,曰:“朕方統一天下,君臨萬邦,可以統萬為名。”

  金雁塵和大將軍賀蘭邛帶兵打到統萬城下,隱藏真實兵力,示以疲弱,引驕兵出而一舉殲滅。

  前后一共歷時七天。

  大夏成為金雁塵掛官北國后,被滅的第五個國家。

  真正讓金雁塵揚名的,是兩年前對戰柔然,解救云中的那一役。他在負傷的情況下,率兩萬精騎,生生打掉了柔然四萬騎兵主力。自此,柔然國力大衰,在兩國其后十三次交戰中,敗十一而逃二,再無昔日“游牧帝國”的威風。

  金雁塵也因此獲封“南愿侯”。

  南愿,畢生之愿在南。他將這狼子野心公之于眾,將罵名背得昭昭,從此,再無回頭之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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