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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6章 自信

  在梁建方看來,培養將領就得讓他們見血。

  何為見血?

  就是要讓他們在廝殺中去琢磨,去感悟兵法。

  所以當他把賈平安帶上的時候,這一路就沒給他好臉色。

  他在觀察著這個年輕人。

  左虞侯軍在行軍時是大軍前鋒,賈平安帶著麾下把哨探的事兒做的很是出色。

  在廝殺時,他故意把賈平安丟在前方,讓他獨立面對千余敵騎,自己卻心中擔憂,盤算著時間趕去增援。

  可賈平安從未讓他失望。

  而此次他令賈平安去堵截朱邪孤注,這是一次賭博。

  一旦失敗,朱邪孤注就能夾擊他的大軍。

  但……老梁就是老梁。

  用他的話來說,你什么重任都不敢交給年輕人,那他們何時才能獨當一面?

  當年的李勣才多大?就成為一方大佬,獨立面對各方攻伐,兀自不亂。

  沒有歷練哪來的名將?

  大唐的那些名將,包括梁建方都是在開國的無數次廝殺中殺出來的。

  當軍隊不再殺人時,再無名將。

  所以他冒險把賈平安扔到了山口那邊去,卻一直在牽掛著。

  他擔心賈平安會被擊潰。

  擊潰也就罷了,那個少年性子執拗,怕是會拼死阻攔,隨后兵敗身死。

  他表現平靜,可心中卻在焦慮著。

  當看到了賈平安時,一股歡喜涌起。

  老夫沒看錯人!

  賈平安果然擊敗了朱邪孤注。

  但有人在驚呼,“那是人頭!”

  誰的人頭有資格被掛在旗桿上?

  唯有敵軍主將。

  “是朱邪孤注!”

  高德逸在歡呼,“娘的,老夫還說為他護住身后,可他卻殺了朱邪孤注。”

  梁建方也看到了人頭。

  “朱邪孤注!”

  他不禁大笑,“他竟然殺了朱邪孤注?老夫沒看錯人,沒看錯人!”

  “大將軍,他們往敵軍側翼去了。”

  敵軍正在全面沖擊唐軍的陣列,賈平安率領的數百騎兵就從側面插了進來。

  就像是兩個男女正在你情我愿時出現了第三者一樣,敵軍被打了一個措手不及。

  側翼瞬間被突破。

  朱邪孤注的頭顱被掛在旗桿上,雙目無神的看著阿史那賀魯的麾下無助茫然的場景。

  “擊退他們!”阿史那賀魯嘶吼道:“這是唐軍慣用的騎兵突擊,必須擊退他們,否則……”

  沒有什么否則。

  當陣型被攪亂時,就是崩潰之時。

  阿史那賀魯派出了身邊的精銳反撲。

  “撤!”

  賈平安率軍后撤,敵軍愕然。

  可他們的陣型卻有些亂。

  梁建方敏銳的抓住了機會,“跟隨老夫來。”

  他帶著數百騎兵從中間沖了出去。

  只是一個沖擊,就讓敵軍退卻。

  但敵軍顯然并未崩潰,后續的敵軍讓開了通道,讓潰兵退下來,同時虎視眈眈的盯著梁建方的騎兵。

  “撤!”

  梁建方瀟灑而退,正好遇到回來的賈平安。

  “干得好!”

  梁建方笑道:“這一下沖殺時機不錯,更妙的是你部乃是疲兵,卻裝作是精銳沖殺,一下嚇唬住了阿史那賀魯,給了老夫突擊的機會,順利擊退了這一波攻勢。”

  賈平安拱手,“下官所部疲憊不堪,確如大將軍所說需要修整。”

  高德逸在前方等候,見他來了,二話不說就把他抱下馬來。

  “老夫說守護你的身后,最后卻是靠著你才擊退了敵軍的沖擊,慚愧。”

  高德逸目光中全是欣賞之色,“這一戰是如何打的?說說。”

  此刻敵軍退卻,唐軍趕緊修整,有人吃東西,有人檢查兵器,一片安詳的氣氛。

  賈平安說起了自己此戰的經歷。

  當說到自己率騎兵突擊時,眾人不禁目光炯炯。

  這是大唐的戰法,當局勢危急,或是敵軍混亂時,大將會率領騎兵沖殺,一舉擊潰敵軍。

  “這是太宗皇帝的兵法,咱們一直延續至今。”梁建方贊道:“你竟然能率軍沖陣,這便是有了名將之姿。再能斬殺了朱邪孤注,老夫……”

  他真的想到了家中的孫女。

  “好一個賈平安!”高德逸大聲的道:“可惜此刻在廝殺,否則當邀功。”

  邀功就是報捷。

  梁建方笑道:“為何不可?”

  高德逸拍拍腦門,“這是鼓舞士氣之舉,老夫卻誤了。”

  頃刻間賈平安的戰果就被傳到了各軍。

  “萬勝!”

  歡呼聲中,賈平安平靜的看著前方。

  這只是開始。

  從一開始他就知道自己必須要在戰場上尋找到歸屬感。

  大唐的征戰漫長,幾乎從建國開始,一直延續到了滅亡時,從未消停過。

  而對手從突厥人不斷變換,吐蕃、高麗、西域、大食人……甚至是南詔。

  這是個面臨無數對手的大唐。

  但這個大唐在此刻無比幸運的擁有著一支無敵雄獅,更有著無數名將。

  這時的大唐不能敗。

  只需一次大敗,就足以喪失大唐的心理優勢。

  所以程知節后來征伐阿史那賀魯不利后被重罰,告老歸家。

  而薛仁貴在大非川兵敗后被貶為庶民。

  這些都是活生生的例子。

  而后續玄宗時,大唐兵敗恒羅斯,這是帝國余輝,也是一記警鐘。但玄宗依舊歌舞升平。

  葛邏祿人做了叛徒,但毫無疑問,那個時候的大唐軍隊遠離本土,以少擊眾,每一次都是在冒險。

  大食人。

  那個強大的對手,他們至今依舊隔幾年就來一次長安,號稱進貢。

  所有人都歡喜來自于遠方的臣服,唯有賈平安知道,大食人一直在覬覦著東方,并積極干涉西域局勢。

  西域那塊地方勢力紛雜,要想厘淸何其艱難?

  更遑論還有吐蕃這個對破了大唐的封鎖,兵臨西域,給了大唐極大的壓力。

  這一切的一切都在賈平安的腦海里。

  這個大唐當不會如此!

  他抬頭,前方的敵軍正在整隊。

  阿史那賀魯在叫罵。

  “那個無能的朱邪孤注,一萬余人竟然被一千唐軍擊敗,自己更是兵敗身死,他死也就罷了,可咱們如今該如何?”

  他本是個狐疑的性子,歷史上蘇定方領軍萬余,阿史那賀魯覺得以眾擊寡定然能勝,這才敢帶著麾下去沖殺,結果被蘇定方擊敗,隨后就是漫長的追殺。

  麾下的將領們七嘴八舌的說著。

  “可汗,唐軍就那些人,擊敗了他們前方再無阻礙,咱們去打庭州,唐人得知大軍覆滅,定然慌張,咱們順勢大張旗鼓,周邊那些臣服了唐人的部族馬上就會投奔……”

  這是一個金閃閃的謀劃。

  阿史那賀魯的眼中多了遲疑。

  歷史上他就是靠著這個遲疑,連續躲過了梁建方和程知節的追殺。

  “可汗,若是退卻……”

  阿史那賀魯看看那些將士,心中一個激靈。

  “一萬唐軍就讓咱們退卻,將士們怕是會惶然。”

  后世那支隊,見到某些球隊就怕,本來十成本事也就能用出五六成來。而對手見他們害怕,心情極端放松,十成本事能使出十二成來,于是踢的輕松寫意。

  這等畏懼一直延續了幾十年,以至于成了心魔。

  而若是賀魯面臨一萬唐軍選擇撤退,后果就是軍心散亂。

  他咬牙道:“此次咱們分兵。從左右繞過去,打散唐軍。”

  麾下將領說道:“可汗,這樣固然能讓唐軍分散,可我軍也分散了。若是唐軍趁機發動突擊……”

  唐軍最擅長的就是這個,你分兵就是作死。

  娘的!

  阿史那賀魯愁腸百結。

  有人說道:“那要不……咱們用小股人馬去襲擾,兩三千即可,從側翼給他們一下,他們若是動了,咱們主力就趁機沖擊。若是不動,側翼始終有威脅。”

  “妙啊!”阿史那賀魯看看此人,贊道:“此戰若是取勝,你為頭功。”

  隨即三千騎兵從右側繞了過去。

  “出擊!”

  阿史那賀魯喊道:“此戰定然要擊敗唐軍,一路殺到庭州,一路洗劫!”

  聽到洗劫,敵軍都激動了。

  想想以前的突厥,那是多么的牛逼,可自從被唐人擊敗后,日子堪稱是王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現在竟然淪落到了要洗劫的程度。

  對面的梁建方看都不看側翼的敵騎,說道:“靠近就給一波弩箭。”

  撒比,三千騎兵也敢來偷襲,也不看看大唐那些武裝到牙齒的精銳。

  “放箭!”

  一波箭雨,側翼的敵軍留下一堆尸骸,灰溜溜的撤了。

  要想側翼偷襲,少于五千人就別出來丟人現眼。

  “放箭!”

  雙方接觸了。

  賈平安帶著麾下在修整。

  他吃著焐熱的干餅子,喝著冰冷的水,冷的牙齒都麻了。

  沒有人說話,李敬業坐在他的身邊,一口一口的吃著,就和餓了三天三夜似的。

  他吸吸鼻子,突然張嘴就吐。

  “可是受傷了?”賈平安心中一緊,趕緊問道。

  “人血太臭。”李敬業繼續吐。

  賈平安滿頭黑線。

  合著你殺人都殺幾天了,現在才覺得人血臭?

  這反應也是沒誰了。

  “繼續吃!”賈平安拍拍他的背,隨后起身去了前方。

  “還不到你廝殺的時候。”梁建方冷冷的道:“等著。”

  好吧,蹲著。

  賈平安近距離旁觀著老梁的指揮。

  “敵軍突破了。”

  “壓回去!”梁建方紋絲不動,甚至連眼神都不變。

  “敵軍側翼又來了。”

  “弩箭。”

  前方反復廝殺,梁建方一動不動。

  他突然下令,“騎兵上馬。”

  具裝騎兵平時不能在馬背上長久騎乘,否則戰馬扛不住。

  唐軍的騎兵上馬,敵軍就慌了,攻擊節奏混亂。

  “準備……”阿史那賀魯在準備迎接唐軍騎兵的沖擊。

  人呢?

  唐軍的騎兵下馬了。

  臥槽尼瑪!

  阿史那賀魯被氣得鼻孔生煙。

  合著他被梁建方給耍了。

  那些敵軍也覺得憋屈,于是吶喊著沖殺。

  “上馬!”

  騎兵再度上馬。

  還來?

  阿史那賀魯剛想叫罵,有人說道:“前方的攻擊緩下來了!”

  他抬頭看去,就見雙方的絞殺處此刻亂做一團,卻是大唐的陌刀手上來了。

  “殺!”

  李嗣業吐完了,依舊扛著陌刀混進了陌刀隊里。那隊正看了他一眼,本想把他趕出去,可有人說這是英國公的孫兒。

  罷了。

  和以后不同,現在大唐將領把子弟送到軍中第一線是常態,你不讓他們的子弟去廝殺就是冒犯。

  當李敬業揮刀時,隊正懵了一下。

  當面的敵騎被他一刀兩段,那戰馬竟然被嚇得人立而起,擋住了后續敵騎的路。

  可李敬業卻不耐煩的上前一步……

  甘妮娘!

  隊正怒了。“回來!”

  軍中進退都有度,違令就是尋死。

  可李敬業只是一步而已,目的就是為了斬殺后面的敵騎。

  這一刀從肩膀劈斬進去,從另一側的腰部出來,一個半截敵軍就這么歪斜著落馬。

  “這特娘的!兇啊!”隊正不禁贊不絕口。

  機會來了。

  梁建方回身道:“左虞侯軍。”

  “大將軍。”賈平安就在等著機會。

  梁建方看著他,眼中有欣慰之色閃過,“跟著老夫。”

  “領命!”

  賈平安上馬,集結了麾下剩下的數十騎。

  前方,敵軍正在混亂。

  這一戰從示敵以弱開始,到一萬唐軍扛住了數萬敵騎的沖擊為終結,隨后就是決戰。

  賈平安想起了恒羅斯之戰,大唐數萬軍隊在敵國腹地,面對大軍圍殺,依舊不懼,最后潰圍而出。

  這便是大唐!

  梁建方微微昂首,舉起了馬槊。

  “萬勝!萬勝!萬勝!”

  歡呼聲中,梁建方當先沖了出去。

  但凡沖殺,主將沖在最前方。

  這便是大唐的戰法。

  在未曾見識過戰陣時,賈平安覺得這種戰法落伍了,為將者當運籌帷幄。可在見到一眼看不到邊的敵軍時,他知道自己錯了。

  以弱勝強,必須要主將身先士卒。

  九百余騎兵沖進了敵軍中間。

  “殺!”

  雙方呼喊廝殺著。

  梁建方沖殺在前,蓄力已久之際,無人能敵。

  身后的騎兵順勢擴大了沖擊圈。

  “殺!”

  步卒不失時機的發動了進攻。

  亂了!

  阿史那賀魯喊道:“前面壓住!壓住唐軍。”

  他畢竟是武人,知曉現在不能退,否則就是大敗。

  但唯一的法子就是擋住唐軍的騎兵。

  “都去!都去!”他把身邊的精銳都派了出去。

  “那是誰?”

  梁建方沖殺在前,無人能是一合之敵。

  “是梁建方!”

  多少年了?

  他一直被壓制著,那些名將領兵廝殺,他只能小打小鬧。

  泥人也有土性啊!

  今日就是他爆發的時刻。

  馬槊刺入敵人的胸中,旋即借力拔出,那用柘木制造的槍桿瞬間回彈。

  回彈的馬槊被梁建方輕松揮向右邊,一個敵軍還未反應過來,就被長長的槊刃給切開了脖頸。

  接著馬槊橫掃,一個敵軍用長刀格擋,可哪里擋得住……

  馬槊打造艱難,而且因為那高彈力的柘木槍桿,更是讓一般人望而卻步。

  這等東西就像是流星錘,一般人你練不好。

  “殺了梁建方,賞一千帳!”

  阿史那賀魯發狂了,給出了重賞。

  敵軍猬集。

  步卒在拼命的沖殺,那些弓箭手不斷的跟隨放箭,跳蕩兵們也沖上來了。

  到處都是廝殺聲。

  腳下不是敵軍的尸骸,就是同袍的尸骸,踩在血泊里揮刀,眼前所見到的一切都是殺戮,鼻端嗅到的都是血腥……

  “這是地獄!”

  賈平安第一次見識這等大戰,不禁渾身顫栗。

  他興奮了。

  阿史那賀魯就在左前方,梁建方帶著人一路鑿穿過去。

  敵軍在拼命阻截,可賈平安突然帶著麾下從斜刺里殺了出來。

  原本的防御陣型亂了。

  梁建方回身看了一眼,喊道:“斬殺了賀魯!”

  賈平安知曉自己回頭要挨收拾了,卻也不管不顧,喊道:“賀魯死了!賀魯死了!”

  唐軍歡呼,賀魯懵,但不明真相的麾下卻亂了。

  “可汗!”

  梁建方那個老賊太狠了,殺的人心顫。

  還有偏師竟然沖出陣型,從側面殺了過來。

  再不跑……就跑不了了。

  “撤!撤退!”

  阿史那賀魯回身就跑,有人喊道:“撤退!”

  這不叫做撤退,這是潰敗!

  瞬間敵軍就呈現了潰敗之勢。

  “敵軍敗了!”

  唐軍激動了,除去看守輜重的人馬之外,全軍展開了追殺。

  兵敗如山倒啊!

  賈平安后世看史書,上面記載大唐某名將率領兩百騎沖殺,擊潰敵軍上萬人,那時候他覺得有些假,

  可當他親身經歷了這一戰時,什么疑惑都沒了。

  看看那些唐軍,一對三兀自信心滿滿,竟然獰笑著沖了上去,主動發起進攻。

  看看李敬業,拎著一把陌刀橫掃四方。

  再看看后面的那些步卒,沒有人畏懼過。

  他想起來了。

  看看后世的史書,大唐軍隊征戰幾乎都是以少勝多。

  為何?

  為什么?

  賈平安走神了。

  “參軍!”

  邊上一個騎兵揮刀為他格擋,隨后一刀把敵軍斬落馬下。

  這個騎兵見前方十余人圍困了一名同袍,毫不猶豫的沖了上去。

  一打十……

  他竟然毫不猶豫。

  兩個唐軍里應外合,把十余敵騎殺的膽寒,剩下的亡命奔逃。

  賈平安突然悟了。

  沒有什么原因。

  若是真要尋一個原因,那便是……

  “自信!”

  沙場征戰只是一個縮影。

  這個民族曾數次倒下。

  但它有燦爛的文化,有無數讓人崇敬的先輩,有不屈的精神。他們能低頭耕種創造繁華,也能抬頭殺敵威震四方……這一切讓他們無比自信!

  這樣的民族,當它重拾自信后,壓根就不畏懼任何對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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