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句麗的歷史很長。
從剛開始的蒙昧野蠻,到后來對中原文化的艷羨和學習,這是人類向往美好事物的本能。
從前漢的賦,到大唐的詩,中原文人迸發出來的創造力讓高麗人瞠目結舌,自慚形穢。
于是他們也跟著吟詩作賦,但那水平也只能是關起門來自娛自樂。
王利就喜歡作詩。
他覺得自己的水平不錯。
“朝辭白帝彩云間……好一個彩云間!”王利瞇眼,用手輕輕拍打著大腿,“千里江陵一日還,這是船,一日而至。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
他猛地抬頭,眼中有異彩,“飄逸,不加雕琢,自然天成……敢問白帝何處?江陵何處?”
賈平安指指他的身上。
王利低頭看看自己的蜀錦里衣,“皆是蜀地嗎?”
賈平安點頭。
王利舉杯,“脫口而出之名篇,天然有趣,驚世駭俗,貴使大才……某已醉了!”
晚些王利醺醺然回去,賈平安目送。
回過身,衛無雙不解的道:“和他飲酒作詩可有用處?不如去和那泉蓋蘇文打交道更好。若是不行,就沖著百濟和倭國使者下手。”
這妹紙看來也是個野蠻的。
賈平安笑道:“從到了高麗某就在謀劃此事。泉蓋蘇文是個狂傲之人,不肯服輸。而大唐文化昌盛,他不肯丟人,所以派來之人定然是通曉文章詩賦的,而且還得見過世面。某一首詩出來,他若是震撼也就罷了,竟然陶醉不已,可見有些癡。如此他對某就多了好感,隨后再利用他去謀劃……事半功倍。”
就你臭屁!
衛無雙皺皺鼻翼。
這個動作很俏皮,賈平安一下就看呆了。
“看什么看?”邊上有人,衛無雙壓低聲音。
“無雙……”賈平安一臉深情。
衛無雙心中一震,竟然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你早上洗臉了嗎?”
賈平安指指她的臉頰。
衛無雙的臉騰地一下就紅了,然后急匆匆的回去。
等她拿著小銅鏡,看著潔白無瑕的臉時,不禁咬牙切齒的道:“小賊又戲弄人!”
“泉蓋蘇文那個逆賊。”
深宮中高藏和幾個心腹在說話。
“那逆賊出行皆帶著人馬,不好動手。”
一個文官抬頭道:“大唐使者來了泉蓋蘇文于唐人而言便是仇敵若是挑動唐人使者……”
高藏低頭,默不作聲。
這是默許。
但事情暴露后他不會承認。
甩鍋技術哪家強?
高麗國中高藏王。
沒多久這里的動向都傳到了泉蓋蘇文那里。
“他們不知商議什么,不過出來時有些興奮。”
“可還有?”
“再沒有了。”
“盯著那幾人。”
泉蓋蘇文的眼中多了嗜血的光芒獰笑道:“若是可以我便再殺一個高麗王又如何?”
晚些,一個文官悄然去了驛館。
“武陽伯,有人求見,說什么有要緊事。”
包東一臉興奮。
衛無雙也激動了。
李敬業干脆振臂低喝“殺了泉蓋蘇文攻占平壤城。”
賈平安沉思著。
這事兒不對。
他不認識高麗人,所謂求見不打緊,但一個要緊事……
所謂要緊事,就是要密議的節奏。
高麗誰有這個動機?
泉蓋蘇文不會,此人狂傲哪里會做出這等姿態。
那么……這是試探?
如此便是泉蓋蘇文的對頭。
但……也許有別的可能。
不過不能冒險。
賈平安想通了這些,“包東去告訴此人賈某出使高麗,不知什么要緊事。最要緊的便是和高麗重敘友誼。若是有事可尋王利來說。”
這是標準的回答。
而且大義凜然。
包東愕然,“武陽伯說不準是有人不滿泉蓋蘇文想和大唐聯絡。”
賈平安看了他一眼眼神冷漠。
他下了決斷,執行就是。
包東趕緊拱手,隨后去了前面。
那文官看著有些緊張,見包東出來后,不禁喜上眉梢。
“貴使……”
包東說道:“使者說……此次出使,要緊事便是和高麗重敘友誼,若是貴官有事,可通過王利來聯系。”
文官面色煞白,“此事……”
他看看左右,急匆匆的走了。
晚些,平壤城的某個地方傳來了一聲輕笑,“唐使竟然這般堂堂正正,倒是我低估了他,如此,在平壤期間,美酒美食盡他們吃用,另外,美女也送了去。”
“大莫離支,那個逆賊如何處置?”
聲音陡然變得冷厲,“高藏這是想求大唐出手來救自己,愚不可及,把為首的官員用戰馬拖死在王宮前。”
下面的聲音顫抖了起來,“是。”
隨即美酒和美食都送到了驛館。
王利笑瞇瞇的帶著人來了。
“貴使,大莫離支說貴使相貌堂堂,言談舉止莫不附和漢家氣度,令人欣賞。從今日起,美酒美食只管索要。”
包東等人不解,但卻心中暗喜。
唯有賈平安知道是那事兒發作了。
私下求見使者,說什么要緊事,這多半便是高藏那邊的人。
歷史上高藏一直是傀儡,一直沒能翻身。
所以賈平安敬而遠之。
而且高藏什么資源都沒有,就想空手套白狼和大唐合作,憑什么?
“晚些還有美人。”
王利沖著賈平安挑眉,露出了那種‘你懂的’的微笑。
這廝漸漸的親密了。
賈平安微笑著。
美酒美食吃一頓,然后關上門,暖洋洋的說事。
“泉蓋蘇文為何這般客氣?”
包東覺得奇怪。
“因為某拒絕了和那個文官見面。”
“難道……”包東還在覺得不可能。
第二天王利來時,就帶來了一個消息。
“昨日可是有人來驛館求見?”
賈平安點頭。
王利再問,“可見了?”
這是關心上了。
賈平安笑道:“某是使者,怎能私下見外臣?某當時令人去告知此人,若是有事,只管尋了王郎君,讓王郎君安排。”
“好險!”
王利面色從白轉紅,“先前在王宮前,大莫離支令人用戰馬拖死了一人,令那人旁觀,隨后族誅。”
包東:“……”
衛無雙在側面,心中震驚,不禁看了賈平安一眼。
賈平安神色平靜,回看了她一眼,微微挑眉。
等王利走后,包東說道:“好險!若非武陽伯識破了那人的來意,別說是美酒美食,怕是冷言冷語,隨即遣送出境了。”
衛無雙看著賈平安,突然問道:“既然如此,那人定然便是高藏的心腹,若是合作如何?”
賈平安笑道:“高藏就是個傀儡,可有資格與大唐合作?”
“他畢竟是高麗王。”衛無雙依舊是名正言順的支持者。
賈平安淡淡的道:“高麗未來必不能存,什么高麗王,沐猴而冠罷了。”
隨后就送來了十余女人。
賈平安自然是不要的。
其他人……
包東涎著臉來見賈平安,“武陽伯,兄弟們想著……嘿嘿。”
賈平安擺擺手,“規矩你們是知道的,誰和這些女人說話,回過頭嚴懲。若是泄露了大唐事,泄露了此行之事,殺了!”
包東打個寒顫,“是。”
隨后驛館就多了動靜。
衛無雙躺在床上,耳邊卻不安靜,都是那些聲音和響動。
她捂著耳朵也不成。
“氣死了!”
衛無雙爬起來,不知去何處,最后竟然晃蕩到了賈平安的房間外。
房間里,賈平安跪坐在案幾前,一看就是在沉思。
他若有所感的抬頭,“無雙?”
“怎地還沒睡?”
“你也沒睡。”衛無雙進去,“你為何不要那些女人。”
在她的眼中,男人大多是見色起意的。
賈平安笑道:“某是使者,再說了,某還沒娶妻。”
竟然是留給妻子?
衛無雙不知怎地就想到了這個,慌忙起身道:“我回去睡了。”
看著她有些慌亂的背影,賈平安不禁笑了起來。
這些女人都不單純,基本上都帶著打探消息的任務來的。
第二日,吃早飯時,衛無雙的目光依舊閃爍,直至中午才好些。
賈平安把這事兒丟下,開始琢磨著此行的任務。
平壤不是長安,不大,包東幾次想潛入,可都因外面有人盯著而作罷。
“先查清倭國和百濟使者住在何處。”
賈平安親自安排,請了王利飲酒。
隨后驛館一片燈火通明。
包東拿著美酒給王利的隨從喝。
隨從哪里喝過這等美酒,一氣干了,晚些大醉。
“我等在此享用美酒佳肴,倭國使者和百濟使者也不知吃的什么。”
包東開始套話。
隨從搭著他的肩膀,傻笑道:“他們就在街……街對面,吃的……吃草,哈哈哈哈!高麗的草。”
對面?
包東打個酒嗝,裝作醺醺然的模樣,“對面不是驛館啊!”
“避開……避開你們。”
包東隨后又套了些話,接著灌酒。
隨從爛醉倒下。
王利喝酒出來,見狀不禁惱了,“丟人!”
等他走后,包東把套到的話說了。
“今夜就去。”
賈平安知曉夜長夢多,晚些令人裝作大醉,沖了出去。
外面的那些暗哨齊聚,阻攔百騎。
而在另一面,賈平安帶著包東、兩個通譯翻墻而出。
此次掛著出使三國的名頭,百濟賈平安是不準備去的,新羅看情況,不對勁就說走海路去,繞個圈子回大唐。
一路到了對面。
這是一排木屋。
很簡陋啊!
外圍的人被驛館大門的變動給引了過去。
賈平安四人順利摸了進去。
高麗不富裕,普通人天一黑就上床了,沒人點燈。無需排查,哪里亮燈就往哪去。
一間屋子里,倭國使者和百濟使者在喝酒。
二人通過通譯輕松的交談著。
外面,通譯閉上眼睛,努力記著每一句話。
一刻鐘后,對面有人喊道:“回去睡覺了。”
這是信號。
賈平安擺擺手。
眾人隱入了黑夜中。
回到驛館后,兩個通譯開始記錄。
這些記錄很零散,但主要意思都在。
“百濟使者說新羅得了大唐的支持便跋扈了起來,經常襲擾。倭國使者說大唐對倭國有敵意……”
“兩國對大唐不滿,都想把高麗拉進來,一起對抗大唐。”
衛無雙問道:“不是新羅嗎?”
賈平安搖頭,“新羅哪里值當如此?高麗若是要打新羅,新羅不是對手。”
三國聯盟,這是針對大唐。
“果然如此!”
包東歡喜的道:“咱們此行算是功德圓滿了。”
“差得遠。”
賈平安望著油燈,幽幽的道:“盡量破壞三國的關系。”
第二日,王利來了。
“百濟和倭國派來了使者探訪高麗,晚上大莫離支設宴,款待三國使者。”
明明是商議三國聯盟,卻說是探訪。
賈平安笑道:“一定去。”
中午賈平安睡了個午覺。
醒來后,他從容洗漱,然后召集人議事。
“今晚三國使者都在,是最好的機會,敬業。”
李敬業最近很憋屈,所以睡了不少高麗女人。
“兄長只管吩咐。”
“晚間你陪某去。”
“包東。”
“在。”
“你帶著些兄弟也跟著去,到時候我最多能帶兩人入內,敬業一個……”
“我一個。”衛無雙起身。
“你……”
賈平安一臉糾結。
這個小賊!
衛無雙說道:“我拳腳不差。”
你唯一的長處就是一雙大長腿!
賈平安勉為其難的點點頭。
真要靠動手來打開局面,他這點人不夠泉蓋蘇文塞牙縫的。
下午,夕陽落下時,眾人出發了。
今日的王宮燈火通明,內侍宮女站在路邊,有人抬頭看一眼賈平安,很好奇大唐使者這般年輕。
“他好俊美。”
一個宮女抬頭看了賈平安一眼,忍不住低聲對身邊的同伴說道。
同伴聞言也看了一眼。
“果然是大唐!”
到了殿外,有人上前相迎。
“大莫離支正在等候,貴使……”
他看看賈平安身后的李敬業和衛無雙,“貴使請進。”
賈平安跟隨著他進去。
這應當是王宮中最大的宮殿。
空間不錯,左右寬度也還行。
泉蓋蘇文就坐在國主該坐的位置上,大馬金刀的看著賈平安等人進來。
“見過大莫離支。”
高麗誰做主大唐沒興趣,想煽動也不可能,所以賈平安直接稱呼泉蓋蘇文自封的職務。
兩側有案幾,左側那個矮瘦的男子正在用挑釁的目光看著賈平安。
“這是……”王利想介紹。
“不必了。”賈平安微笑道:“這般矮小,這般狡猾的,一看便是倭國人。”
倭國使者猛地蹦起來。
李敬業獰笑著,就等他撲過來。
“嗯!”
泉蓋蘇文冷哼一聲,倭國使者就像是中了一箭,隨即坐下。
右邊的是百濟使者,賈平安無視了他。
百濟就是個悲劇。
早些年被新羅人背叛,后來新羅人尋了大唐爸爸做靠山,百濟人羨慕嫉妒恨,這不就來尋高麗人做爸爸。
而倭國人在其中扮演的角色也不怎么光彩。
倭國原先是偏向百濟一方,經常來襲擾新羅。但善德女王主動向倭國示好,如今的真德女王也是如此,一時間倭國人成了香餑餑。
但高麗人為何要把倭國拉進來?
不是為了對付新羅人,而是聯手對付大唐。
這般復雜的局面……
都是新羅人作出來的。
想到后來新羅人落井下石,過河拆橋,賈平安就對百濟使者微微一笑。
打吧!
把新羅人打出屎來。
這人莫不是有病?
百濟使者知曉大唐是新羅的靠山,所以也不指望賈平安給自己好臉。
賈平安見他愕然,就笑道:“貴使看著儀表不凡,晚些可親近親近。”
百濟使者懵。
賈平安被帶到了最靠近泉蓋蘇文的地方坐下。
泉蓋蘇文微微點頭,酒菜便流水般的送了來。
“貴使,這些酒菜可還合口味?”
泉蓋蘇文矜持的問道。
今日出手的乃是他的專用廚子,這廚子原先跟著前隋被俘的廚子學過幾年,手藝沒話說。
賈平安笑了笑,“味道很好。”
這廚藝……不說曹二,連東西市賣快餐的小販都不如。
他緩緩吃著,看著目不斜視。
幾杯酒下肚,賈平安看向了坐在自己下首的百濟使者,笑道:“使者看著面善,有些像是某當年得同窗。”
百濟使者心中警惕,“不敢。”
賈平安舉杯,百濟使者舉杯,二人喝了一杯。
敬酒要周全。
賈平安再度舉杯。
按照外交傳統,這一杯酒將會敬倭國使者。
倭國使者舉杯。
賈平安卻再度沖著百濟使者微笑,“貴使,滿飲此杯。”
大唐使者怎地對我這般友善呢?
百濟當年派了使者去長安,本想和新羅爭個大腿,可大唐選擇了新羅,冷落了百濟使者。
至此百濟就橫下一條心,一面和倭國勾勾搭搭,一面又努力向高麗靠攏。
可賈平安態度友善……
難道大唐改變了主意?
百濟使者不禁開始思索這個問題。
而倭國使者舉著酒杯無人搭理,尷尬得想吐血,旋即想殺人。
賈平安看了他一眼,舉杯。
你知道好歹就好。
倭國使者板著臉準備說話。
賈平安的酒杯轉向,沖著泉蓋蘇文說道:“大莫離支神采飛揚,讓人見之忘俗,請。”
泉蓋蘇文舉杯。
二人干了。
倭國使者舉著酒杯成了傻子。
他發現自己被人嘲笑了。
就是站在賈平安身后的那個長腿隨從。
是可忍,孰不可忍!
酒杯落地。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