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云霄帶著喬老五尋到了一戶人家。
“要快些,我估摸著再晚些就有軍士過來巡查。”
程云霄靠近這戶人家,輕輕叩門。
“有巡查的人來了。”喬老五低聲道。
耶耶這是烏鴉嘴?
程云霄指指大門。
二人把身體貼在大門上,盡量不暴露。
那隊軍士看這條巷子一眼,隨即往前走了。
“誰?”
屋里有人用高麗話問道。
程云霄低聲道:“家里的人。”
里面沉默了。
喬老五急切的道:“咱們有天大的好事來尋你家。”
“什么好處?”
門后的男子聲音警惕。
程云霄摸出了幾枚銅錢,從門縫里塞進去。
門緩緩開了。
屋里有兩個男子,一個三十多歲,一個十余歲。
二人穿著破爛的粗布衣裳,手中握著柴刀和木棍,目光警惕。
程云霄低聲道:“黃大!”
他用的是大唐話,中年男子身體一震,握緊了木棍,“你是何人?”
他用的也是大唐話。
“我來自大唐,大唐兵部……”
程云霄示意關門,喬老五舉手后退到門邊,反手關掉大門。
屋內暗了下來。
“你是大唐的密諜?”
黃大退后一步,“趕緊走。”
程云霄嘿嘿一笑,“黃大,你阿耶去的時候說了什么?”
黃大的父親就是前隋降卒,在這一片有些名氣。
黃大的眼中多了懷念之色,“阿耶臨死前沖著大唐方向跪拜,口中說……此生對不起爹娘,下輩子做牛做馬再報養育之恩。”
程云霄說道:“此刻大唐的大軍來了,已經擊敗了溫沙門的大軍,先前的爆炸聲你可聽到了?那便是咱們大唐的火器,犀利無比。”
黃大緩緩后退,“坐吧。”
二人坐下。
黃大依舊有些警惕,“你說大唐來了,這次可是如前隋般的打了就走?”
楊廣的政治戰害死了無數將士……這位皇帝死得不冤。
程云霄搖頭,一字一吐的道:“此戰乃是太子掛帥,英國公為副帥。太子掛帥,不滅國……不收兵!”
黃大霍然起身,“果真?”
程云霄舉手,“我在此發誓,若是今日哄騙了你,子子孫孫為奴!”
黃大看向喬老五。
喬老五同樣舉手發誓。
當年被俘的隋軍很多,死了不少,僥幸活下來的被丟到各處……有人就娶了高麗女子為妻,在高麗開枝散葉。
黃大的父親就是其中的一個。
黃大竟然會說大唐話……按照兵部的培訓,這種情況下就說明黃大的父親對故土難忘,那么他的兒子自然也會對大唐生出孺慕之心來。
程云霄緩緩問道:“你阿耶還說過些什么?”
黃大的兒子放下柴刀過來,“阿耶,我去外面看看。”
這小子竟然也會大唐話……意外之喜啊!
黃大搖頭,不給他出去。
“阿耶最后的幾年很沉默,一直看著遠方。偶爾和我說話,也是說故鄉之事。那些鄉鄰,父母親人,以及曾經的繁華……”
黃大搓搓臉,“我沒去過大唐,但阿耶說過……我是漢兒的種,要永世記得,若是有機會就回去,回到中原去,去尋根。”
對于華夏人來說,根這個字很復雜。
身處域外時,故國就是根。
那些鄉音也是根,那些熟悉或是聽聞過的風土人情,那些美食,各種習慣,各種俚語……都是根,祖先的墳墓是靈魂的根。
“我們在此過得并不好。”黃大嘆道:“那些高麗人總是欺負我們,阿耶在時和他們打過架,可那些高麗人每次都會被那些小吏偏袒……”
程云霄原先在長安城中的日子過得頗為瀟灑,他本是軍士,后來被弄到了兵部,每日操練之余,還能各處轉轉。繁華的東西市,各個坊中的景致,曲江池……
看多了之后,他覺得也就是這樣,可此刻卻深深地感受到了幸福。
和黃大一家子相比,他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黃大!”
外面傳來了喊聲。
“唐人來了,就是黃大他們引來的。”
黃大面色一變,“你們趕緊躲著……”
他目光轉動,指著兩個大缸子,“快,進去!”
大缸子里裝了三成水,二人進去蹲下,隨即黃大蓋上了木蓋子。
房門被踢開,一群高麗人沖了進來。
“狗漢兒!都是你等引來的災禍。”
“打死他!”
眾人一擁而上。
黃大父子蹲下,經驗非常豐富的雙手抱頭。
“漢兒漢兒,狗漢兒!”
有人逼著黃大問道:“你是哪的人?”
黃大抬頭,隨即挨了一記耳光,被打的嘴角流血,他堆笑道:“我是高麗人。”
“你是哪的人?”黃大的兒子也挨了抽打,說道:“我是高麗人。”
一頓毒打后,這些人才罵罵咧咧的走了。
黃大父子鼻青臉腫的把門關上,把程云霄二人放出來。
程云霄目光復雜的看著他們父子,“你們受苦了。”
漢兒被低看一等,被肆意羞辱毒打……
“這樣的日子何時是個頭啊!”黃大的兒子抱頭哽咽。
“這幾日就到頭了。”程云霄并不覺得黃大父子怯弱,在這等情況下他們若是敢反抗,輕則斷手斷腳,重則送命。
黃大吸吸鼻子,“阿耶說我們是漢兒,不許忘記。可當地人卻經常羞辱我們,每次都要說自己是高麗人。
我也成很是苦悶,只是每次都會想起阿耶弄的牌位,上面歪歪斜斜的寫著黃氏列祖列宗之位……每逢祭祀的日子,阿耶會把家中最好的東西拿出來供奉……隨后哭的和個孩子似的,每當想起這些,我便把那些羞辱忍了下去。”
程云霄重重的點頭,“等平壤破城之后,漢兒將會成為這里的人上人,有機會你去長安看看,你就會知曉你阿耶為何會對故土念念難忘……”
街上傳來了密集的馬蹄聲。
“是往城頭去的。”
喬五在門縫里看了看。
黃大深吸一口氣,“你們來尋我,定然是要里應外合……阿耶當年教授過我許多事,可是要縱火?還是說要投毒。”
這特娘的是什么樣的父親才能教出這樣的兒子啊!
喬老五緩緩回頭,程云霄目瞪口呆。
黃大以為他們不滿意,“再不行,就去刺殺。”
程云霄干咳一聲,掩飾自己的失態,“咳!此事吧,我這里有個法子……當初到平壤時,咱們帶進來了一些好東西,我需要一些力氣大的漢兒后裔……要堅定果敢……”
他看著黃大,緩緩道:“要不怕死。”
黃大看看兒子,“留下我兒子,我愿意去。”
程云霄點頭,“不要擔心你的兒子,不管你生死如何,我都將會把你的無畏稟告給陛下。你的兒子弄不好能蔭官,明白嗎?黃家弄不好以后能出一個官員。”
黃大平靜的道:“我只是為了阿耶,此后若是不死,我想去看看大唐,去阿耶的家鄉尋根。”
隨即黃大就提供了可靠的名冊,并帶著程云霄去尋找那些人,一一說服……
“英國公,高麗人已經無法在城頭立足了,咱們何時攻城?”
有將領已經按捺不住了,“硝煙一散,那些高麗人才匆忙上來,可下面的鉆天猴和投石機一動,又跑回去,每次都死傷不少,這是機會到了。”
李勣問道:“糧草還有多少?”
長史起身道;“英國公,糧草足夠全軍維持十日。后續還在源源不斷的運送而來。”
李勣很滿意,“如此……不著急。”
他閉上眼睛,看著竟然像是打盹的意思。
“英國公……”
李勣沒回應。
高侃指指賈平安。
李勣在栽培賈平安,這是故意的。
賈平安被這些比自己大了許多的將領看得頭皮發麻。
“武陽公。”
“什么一個意思?”
賈平安說道:“咱們每日都這般轟擊城頭,高麗人剛開始還想著魚死網破……后續士氣就會慢慢散去,等到了那個時候,咱們突入城中時,高麗人的抵抗意志會格外的低。諸位……”
他認真的道:“此次咱們帶來的都是大唐府兵的精銳,此戰之后,他們都會成為悍卒。等凱旋回到大唐,他們各自歸去,在各地折沖府將會帶出一批批的精銳……如此,能多活一個就是一個。”
高侃的嘴角微微翹起,看了李勣一眼,發現老李的眼皮子睜開了一條縫。
“敵軍可能想到辦法化解咱們的火藥攻勢?”
有人提出了這個問題。
火藥的發明人,大唐首席火器專家……賈平安沖著裴行儼點點頭,“守約說說。”
高侃想笑……李勣在栽培賈平安,甚至連攻擊平壤這等大事都能交給他來主持。而賈平安卻在栽培裴行儼……
這便是一代一代的傳承。
大唐……后繼有人了!
在現場的都是大佬,裴行儼縮在后面裝死狗,他從未想過自己能在這等議事中發言。
可賈平安卻點了他的將。
武陽公這是在給我機會……裴行儼起身上前,說道:“火藥包的爆炸不可抵御,它靠的是氣浪在沖擊,你就算是用盾牌也無濟于事……
鉆天猴更是無法抵御,火藥炸開,生石灰便四處噴了出去……我們能看到高麗人后續用面紗來蒙住口鼻,可依舊擋不住生石灰……眼睛就更不用說了。”
他這幾日作了認真細致的觀察和分析。
“下官以為,可以換個想法。”他微笑道:“咱們換一個法子,砸遠一些。那些高麗人以為是火藥包,來的卻是石塊……想來會給他們一個大驚喜。”
眾人面色古怪。
良久,有人說道:“娘的,現在的年輕人都是這般奸詐嗎?哈哈哈哈!”
李勣仿佛是被吵醒了,睜開眼睛道:“平壤周邊的景致不錯,老夫這幾日想看看。”
主帥當了甩手掌柜。
賈平安把裴行儼趕到了前方,“動手!”
“先來一輪火藥,石塊準備。”
投石機吱呀一聲。
“放!”
火藥包飛了上去。
轟轟轟轟轟!
城頭炸作一團。
那些走慢的高麗人被炸的非死即傷,倒的滿城頭都是。
硝煙還未散去,高麗人就沖上了城頭。
“趕緊把尸骸拖下去。”
山余德的嗓子已經徹底壞了,聽他說話,就像是聽著有人用鐵鍋鏟在刮鍋底。
砰砰砰砰砰砰!
“投石機又來了,下去!”
城頭的高麗人一哄而散。
山余德木然看著黑點沖上了城頭,然后……竟然沖著城中來了。
“小心!”
有人喊道。
但投石機的射程有限,也就是進來那么一點。
黑點在視線內放大……
“是石塊!”
許多軍士正列陣等待上城頭,剛避開,覺得脫離了火藥包的攻擊范圍,沒想到來的竟然是石塊。
石塊落地,旋即反彈起來……
石塊橫掃進了陣列。
骨折的聲音很脆生,一條血肉胡同就這么出現了。
砰砰砰砰砰砰!
密集的石塊在陣列中間沖出了一道道血肉胡同。
山余德木然看著。
一塊石頭落地,反彈著沖了過來,前方的軍士們慘叫著被砸倒。石塊一直沖,幾次翻滾后,停在了山余德的身前。
“這是在戲弄我們。”
身后有將領絕望的道。
唐軍把攻城戰演變成了戲弄,誰都感受到了。
士氣……
山余德環顧左右,看到那些將士的神色木然,近似于平靜。
士氣糟糕!
“看好這里,我去求見大莫離支。”
山余德急匆匆的進宮求見。
“唐軍戲弄咱們,軍中士氣低下。”
泉蓋蘇文沉聲道:“用兵這般輕浮,這不是李勣,誰的手段?”
他的腦海里浮現了一個年輕人的身影……當年就是在王宮之中,他把一個犯官的女兒作為賭注,那個年輕人用一首詩贏走了她。
“來人。”
“大莫離支。”一個官員上前。
泉蓋蘇文平靜的道:“前陣子殺了一些人,抄家弄來了不少錢財,全數賞賜給軍中將士。另外,告訴將士們,此戰之后……撫恤優厚,立功者重賞!”
“是。”
泉蓋蘇文淡淡的道:“軍中士氣何來?錢財,賞賜……歸根結底便是軍功之賞。大唐亦是如此,天下都是如此。不必擔憂。”
山余德應了,準備回去。
“且等等。”
泉蓋蘇文放低了些聲音,“倭國人正在瘋狂進攻,這個消息……封鎖住。”
山余德心中一震,咬牙切齒的道:“那些矮子當年對高麗噤若寒蟬,恭謹的不得了,如今竟然敢趁火打劫嗎?”
泉蓋蘇文淡淡的道:“去吧。”
他起身,“出去看看。”
“大莫離支出行!”
高亢的聲音在王宮中回蕩著。
宮門外,一個權貴跪在馬的側面。
泉蓋蘇文踩著他的脊背上馬,看看周圍,“走!”
“泉蓋蘇文出來了。”
喬老五在前方瞄了一眼,興奮的道:“來了來了。”
程云霄罵道:“你特娘的這般興奮作甚?難道是你娘子來了?”
喬老五笑道:“回去定然和娘子在床上五日不下床。”
程云霄冷笑,“那你的后果便是這個……”
地上有個不知是誰家扔的爛果子,大概是從冬天一直放到了現在。程云霄一腳采踩去,爛果子只剩下了一層皮。
喬老五打個寒顫,隨后再往前方看了一眼,“過來了!”
程云霄回身,身后是二十余男子,由黃大帶隊。他們的肩上扛著一個袋子,就像是剛去買糧食回來。
“準備!”
程云霄帶頭,從側門進了一戶人家。
“誰?”
兩個仆役出來,程云霄和喬五上前,悄無聲息的干掉了二人。
這里是后院,一墻之隔的外面,泉蓋蘇文正被兩百重甲騎兵護在中間,緩緩而來。
“準備。”
喬五趴在墻頭上小心翼翼的觀察著距離。
越來越近了。
喬五輕輕的落下來。
“來了。”
眾人打開袋子,一人一個火藥包。
這些火藥包就是靠著高麗的走私商人弄進來的,為此賈平安大吐血,把人參酒的配額給他們提升了三成,價格降低了兩成。
“點燃。”
程云霄已經教過他們十余次,而且也綁著包袱試著扔了十余次。
“點火!”
眾人七手八腳的點燃了火藥包。
他們不知曉這玩意兒能干啥,程云霄也不敢說,擔心說了這些人會束手束腳的,到時候把火藥包扔自己的腳下。
嗤嗤嗤……
引線燃燒。
“甩起來!”
火藥包上捆的有繩子,眾人拿著繩子開始甩。
越甩離心力就越大……
程云霄第一個把火藥包扔了出去,接著眾人依次扔……
“跑!”程云霄轉身狂奔。
泉蓋蘇文正在和身邊的臣子商議事情。
“倭國的瘋狂出乎了我的預料。”泉蓋蘇文覺得唇亡齒寒,中大兄王子會知曉這個道理,適可而止。可誰曾想那人竟然瘋狂如此,一路狂攻。
“大莫離支,倭國人狼子野心,看看百濟,本以為是來了個盟友,二者之間多年的交情,誰曾想倭人竟然反手一刀就滅了百濟,狠毒到了極點。”
泉蓋蘇文冷冷道:“且等擊退了唐軍之后,我再教教他們做人的道理。”
這話里帶著殺機,泉蓋蘇文大抵是恨不能把倭國給滅了,但此刻也只能憋著。
臣子的眼角瞟到了些什么,側頭看去。
數十個包裹帶著淡淡的硝煙從左側的圍墻里飛了出來。
“那是什么?”
泉蓋蘇文也看了一眼,猛地想起了唐軍最近幾日攻城用的那種包裹……
“轟轟轟轟轟!”
感謝“蘇問”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