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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9章 從未有過的驕傲

  新豐縣這幾日很熱鬧。

  “說是新豐縣學的助教們都變得和藹客氣了許多,教授學生也越發的盡心盡責了。”

  “那三家學堂呢?”

  “那三家學堂也放話了,說是有好心人資助了不少錢糧,但凡貧寒人家出身的子弟都能免費入學。”

  沈丘停頓了一下。

  李治默然。

  武后說道:“這是針鋒相對。”

  李治問道:“那些人視百姓如豬狗,怎會讓他們的子弟平白讀書?”

  沈丘懊惱,“奴婢忘卻了,須得有資質的才行。”

  武后哂然一笑,輕蔑的道:“這是想把那些最好的學生壟斷了,讓新學去教授那些資歷差的,手段不錯。”

  這便是精英制。

  從精英中挑選出精英。

  這是一條新路。

  “趙國公如何?”李治問的很平靜。

  “趙國公遣人回了長安,剛進了算學。”

  沈丘沒問賈平安對于此事的應對,他知曉這件事的重大,弄不好能讓大唐天翻地覆。

  “那些人想要世代壟斷權勢,所以不許百姓出頭,若是百姓出頭……哪怕是萬中出一個大才,天下多少人?不用多久就能和他們形成制衡……”

  李治搖搖頭。

  武后說道:“我們看著就是了。”

  李治看著她,“你不擔心?”

  武后淡淡的道:“平安都是國公了,堂堂兵部尚書,再進一步就是宰相,我若是步步都為他擔憂,那不是個孩子嗎?”

  皇帝欣慰的道:“你總算是想通了。”

  沈丘告退。

  武后起身,“妾身去看看太平。”

  出了大殿,武后問道:“誰在背后出了這個主意?”

  邵鵬說道:“是那些世家,關隴殘余也參與了,不過是暗中出手。”

  “他們和世家是死敵。”

  武后緩緩行走在宮中,突然止步,“平安才將派人來算學,你去一趟,告訴來人,此事讓平安小心些,否則局勢反復……”

  邵鵬:“……”

  周山象干咳一聲。

  新豐縣。

  賈平安蹲駐地好幾日了。

  新豐美酒斗十千啊!

  賈師傅尋個借口去了火星灣,在自家的莊子里瀟灑了半日。

  他伴隨著夕陽緩緩進了新豐成,徐小魚和王老二帶著些莊上給的臘肉。

  “這是年初弄的臘肉,說是那肥肉切片都能看到對面。”

  王老二在吞口水。

  到駐地前,賈平安看到了幾個男子。

  包東眸子一縮,“國公,中間那個便是陳吉言。”

  陳吉言那邊也看了過來,拱手,“見過國公。”

  賈平安微微頷首。

  陳吉言笑道:“國公征伐倭國勢如破竹,如湯沃雪,令人敬佩不已。”

  “如何敬佩?”

  賈平安問道。

  哪有追著人夸贊自己的?

  陳吉言楞了一下。

  “我在盯著你!”賈平安森然道:“我知曉是你在背后弄鬼。”

  陳吉言笑道:“國公的話讓我有些納悶不解。”

  “你覺著沒有證據便不能收拾你?”

  賈平安笑的很是愜意,突然揮手。

  陳吉言捂著臉,剛想叫喊。

  賈平安徑直一拳封了他的眼,隨即心滿意足的道:“你就算是令人誹謗我都無所謂,可你卻令人去傳謠,說陛下想從新學學堂中搜羅內侍……陳吉言,洗干凈屁股吧。”

  他策馬而去。

  身后,一群人齊聲討伐賈平安。

  “咱們在,怕他個鳥!”

  “若是沒證據也能弄人,以后人人自危!”

  楊青壓低聲音,“可要請人彈劾?”

  陳吉言捂著眼睛搖頭,“且讓他得意,學堂修建很快,他如今就得招生……能招到什么歪瓜裂棗,且放眼看。”

  李博乂作為主事人,這幾日在各處奔走。

  縣城的學堂選址,接著是工匠入場。

  “這不是豪宅。”李博乂站在工地前對工匠們訓話,“不求奢華,只求堅固。”

  “隴西王高見!”

  工頭拍了一記彩虹屁。

  李博乂最近和百姓打交道有些慘……被夸贊的都是賈平安,而他卻被無視了。所以得了這個彩虹屁,不禁精神百倍。

  包東不解風情,“這話是國公當初說的。”

  李博乂:“……”

  徐小魚記性好,“郎君當時還說了,各地就該定個規矩,若是州廨縣廨弄的比學堂還奢華,比學堂還堅固,刺史和縣令就地免職。”

  一群工匠肅然起敬,都站直了。

  工頭也丟掉了諂笑,認真的道:“若是真如此,老夫砸鍋賣鐵也得讓孩子去讀書!”

  “官員還比不過百姓?”

  陳吉言冷笑,“那誰還做官?”

  楊青皺眉,“二郎,要小心賈平安。”

  “我知曉。”

  陳吉言淡淡的道:“他們已經安排好了,下月我就去西域待幾年。”

  楊青笑道:“西域好啊!那地方繁華。”

  “還有胡女。”陳吉言說道:“回頭給你帶幾個。”

  李博乂憋著一肚子的火氣,回到駐地后見賈平安在廚房忙活,就進去看了一眼。

  水在翻滾,里面一塊老臘肉也在翻滾。

  隨后蒸一下,切片裝盤。

  賈平安弄了二十余片在大碗的米飯上,一片臘肉進嘴,咀嚼幾下,接著刨一口米飯,讓那股子咸香伴隨著油脂一起包裹著每一粒米飯。

  李博乂給自己弄了一碗,學著賈平安吃了一口。

  “香!”

  吃飽喝足,賈平安在院子里踱步。

  李博乂有些焦躁不安,“這是長安城外的第一家,若是失敗了,此后還如何推行到大唐各處?還有,你叫人把隔壁幾個宅子都弄下來,準備了許多床鋪,這是給誰住?軍士?”

  “急什么?”

  一頓臘肉飯吃的賈平安很是嗨皮。

  臘肉飯必須是西南那種熏出來的老臘肉,廣式臘肉甜咸口他吃不慣。

  西南的老臘肉是精選了五花肉來腌制,隨后弄個密封的空間架著,下面燒松柏枝、果皮、甘蔗皮……熏個一天一夜,出來的臘肉紅的發亮。隨后就掛在廚房的灶臺上,日夜熏蒸……

  吃一口那股子味道啊!讓你覺著帶著一股子野性。

  美慘了!

  叩叩叩!

  外面有人敲門,李博乂點頭,他的隨從過去。

  一個軍士站在門外。

  隨從問,“何事?”

  軍士說道:“城外來了百余年輕人,說是尋趙國公。”

  隨從納悶,“哪來的?什么身份?”

  軍士搖頭,“不知。不過人人昂首挺胸。”

  城門外,百余身著麻衣的年輕人成隊形站著,鴉雀無聲。

  守門的隊正一邊讓人去報信,一邊盯著這些年輕人。

  “娘的,隊正,這些年輕人動都不動,看看那些小子,才幾歲吧,竟然也如此。”

  “和軍隊差不多,這是哪來的年輕人?”

  “問問?”

  “不好問。”

  隊正說道:“這幾日新豐在刮狂風,咱們要謹慎些。”

  軍士低聲道:“可是趙國公和那些人之間的暗流涌動?”

  隊正點頭,軍士說道:“咱們可不敢去摻和,不過隊正,若是兩邊都要咱們幫忙,那咱們幫哪邊?”

  隊正默然。

  就在軍士覺著他不會回答這個問題時,隊正說道:“當然幫趙國公!”

  軍士歡喜,“是啊!趙國公他們是為了咱們百姓謀好處,那些人是為了他們自家,咱們當然要幫趙國公。”

  “要關城門了。”

  一個官員板著臉來了。

  軍士回身,“是姚縣丞。”

  隊正回身,恭謹的道:“還沒到時辰。”

  縣丞姚以君冷冷的道:“怎地老夫覺著到了?”

  軍士隸屬于折沖府,但縣丞要想施壓弄一個隊正不是事。

  隊正心中為難。

  姚以君說道:“時辰已到。”

  隊正咬牙,“姚縣丞,還沒到。”

  你特娘的!

  姚以君眸色一冷,“你以為老夫動不了你?”

  馬蹄聲驟然而來。

  隊正抬頭,眼中多了喜色。

  “誰在城中奔馬?”姚以君回身喝道。

  一騎沖了過來,越過了姚以君和隊正,勒馬。

  百余麻衣年輕人拱手。

  “見過先生!”

  賈平安在馬背上回頭問道:“你想把他們關在城外?”

  姚以君微笑道:“時辰到了,老夫提醒一番。”

  賈平安突然揮手。

  皮鞭卷住了姚以君的官帽,順勢一帶,官帽落地。

  姚以君面色慘白。

  賈平安策馬掉頭,用馬鞭指著他說道:“逆勢而行,好大的膽子,包東。”

  后續趕來的包東應聲。

  賈平安吩咐道:“查此人!”

  趙巖帶著學生們進了城門,緩緩走在城中。

  姚以君面無血色,“你是……這是百騎,你無權。”

  包東獰笑道:“下絆子?希望你能潔身自好,否則進了百騎就知曉彭威威的手段了。”

  “阿耶!”

  賈昱同學也跟著來了。

  賈平安帶著他去了自己的房間,“趕緊吃。”

  這是他從莊子里弄來的肉干。

  賈昱搖頭,“要同甘共苦。”

  想給兒子開小灶的賈師傅一怔,“罷了,本就是想磨礪你一番,如此晚上你就跟著他們睡。”

  大通鋪對于賈昱來說是一個新奇的體驗,可等晚上同窗們的鼾聲一起時……

  第二日,他看著有些萎靡不振。

  “要適應!”

  賈平安揉揉他的頭頂。

  雷洪來了。

  “國公,準備好了。”

  賈平安點頭,“那就開始吧。”

  一個縣城中最熱鬧的地方就是市場。

  午時,市場大門打開,等候許久的百姓準備進去,就見大門后的道路兩側竟然多了些臺子。

  百余算學學生站在臺子上。

  賈平安站在前方,李博乂在后面嘀咕。

  “是趙國公。”

  賈平安拱手,百姓涌了進來。

  “諸位可知曉讀書與前程的關系?”

  這個……

  這些百姓一臉懵逼。

  讀書?

  這里的人大多沒讀過書,不過最近三家學堂弄的架勢不小,所以大伙兒都知道了不少事兒。

  后世一個高考志愿填報都能催生出一門產業來,可見父母對子女前途的焦慮。

  陳吉言等人得了消息,飛也似的趕來。

  里面已經沒位置了,隨從在擠。

  “讓開!”

  前方的大漢回頭,“讓你娘!”

  隨從大怒,一撥手卻碰到了一個婦人。

  婦人劈手一巴掌,隨從捂著臉正在發狠,婦人喊道:“夫君,有人調戲我!”

  左側一個大漢走來,那體型……就像是一頭熊羆!

  隨從馬上消失。

  陳吉言站在那里,踮腳看到了臺子上的賈平安。

  “……讀書好不好?好!可科舉每年才錄取多少人?下州每年貢一人,中州二人,上州三人……這是明經科與進士科的名額。也就是說,新豐這個地方每年能去長安參加科舉的弄不好連一人都沒有。”

  這比后來的獨木橋嚴峻多了。

  那些百姓茫然。

  那么嚴峻?

  這才開始。

  賈平安說道:“你么科舉錄取多少人?進士科錄取十余人,考生有多少?六百余人。明經科多一些,千余人考試,錄取兩百余人。每年大致就那么多了。”

  這個獨木橋讓人望而卻步。

  “咱們的孩子去讀書,能考中科舉嗎?能指望他們考中科舉嗎?不能!那是賭,不,比賭錢贏錢的可能還小。”

  李博乂聽的心態都炸裂了,“小賈說這些作甚?老夫都想讓孩子們不讀書了。”

  販賣焦慮!

  那些百姓茫然了。

  “是啊!若是如此,除非是天才方能做官。”

  “我家鄰居的孩子說是聰慧,被學堂招了去,說是不交錢,可那學堂里好些和他一般聰慧的孩子,不行啊!”

  “咱們該怎么辦?”賈平安開始售藥方,“寒窗苦讀十載,不能做官就白讀了,慘不慘?”

  “慘!”

  這真特娘的慘不忍睹了。

  陳吉言低聲道:“他說這些作甚?”

  楊青搖頭,“不知。”

  賈平安說道:“學了儒學不能做官的,能作甚?”

  陳吉言咬牙切齒的道:“他在說咱們的壞話。”

  賈平安話鋒一轉,“若是有一門學問,學了能科舉,就算是不能科舉,孩子們也能輕松尋個事做,能輕松養活妻兒老小,你等以為如何?”

  一個老人說道:“那當然好,若是真有,老夫便讓孫兒去讀。”

  賈平安退后幾步。

  趙巖帶著學生們上前。

  炸彈來了!

  第一個走出來的是趙巖。

  “我叫做趙巖,原先在家務農……”

  “我和先生學了數年,隨后去了算學教授學生……”

  第一個學生上前。

  “我家是農戶,阿耶和叔伯們時常為肥地發愁,新學里有化學一課,教授了土地肥力的由來,如此我便去坊中尋了許多類同的東西放在一起發酵……發酵之物弄在地里,當年我家收成就多了一成半。”

  一成半?

  天神吶!

  “這新學是什么神仙學問?”一個老人揉揉眼睛,“嚇人,嚇人!會不會是假的?”

  一個婦人說道:“老丈,趙國公就在邊上站著呢!若是假的,他的面皮掛得住?”

  那些百姓的眼珠子都瞪圓了。

  下一個學生上前,“我叫做韓福,阿耶在東市做小生意,賣的便飯……”

  東西市的規模太大了,光是賣便飯的都不知有多少家。

  韓福臉頰微胖,看著就是個貪吃的小子,“我家的飯菜味道不咋好……”

  眾人哄笑。

  韓福撓撓頭,多了些憨傻之意,“我進算學三年半了,學里鼓勵我們利用所學去幫助家人,去年阿耶的生意不大好,我便去為他想辦法……”

  李博乂納悶的道:“說這些作甚,小賈,招收到學生才是正理。”

  賈平安說道:“會有的。”

  李博乂嘆道:“小賈,新學教教就好了,你這般費盡心思的累不累?”

  “累。”

  但我心甘情愿。

  李博乂好奇的問道:“若你就此止步也能青史留名,你還這般拼命為何?”

  我啊!

  賈平安說道:“為了一個夢想。”

  “我有一個夢想,讓阿耶能掙錢多一些,如此家中便多些歡笑。”黃福說道:“我在家中的店鋪待了兩日,隨后就發現了問題。我家的飯菜味道不怎么好,吃的多是那等賣苦力的漢子。”

  “這有什么問題?”

  眾人不解。

  黃福說道:“我家的店鋪在東市中段,這個地方都是布店和酒肆,新學有門功課叫做統計,我便統計了這兩日路過這里人的大致身份,以及他們的去向,發現這些人大多是布莊的客人。”

  那些百姓依舊不解。

  賈昱也在聽著。

  這是阿耶的新學啊!

  “這些人不差錢,吃飯不是去酒樓就是去酒肆,可我家的客人卻大多貧苦……如此我便去東市走了一圈,發現貨邸那邊的苦力最多。我便說去那邊做生意,阿耶不肯……”

  一個少年的主意,誰會聽?

  “我便弄了二十份飯菜,挑著擔子去了貨邸那邊,頃刻間賣了個干凈。”

  “阿耶好奇,就跟著我一起去,依舊賣了個精光。”

  黃福說道:“隨后阿耶便在貨邸邊上租了個店鋪,生意好的不行。”

  “這是新學中的方法論,結合了統計。先統計數據,隨后把數據融合在問題中去分析,找到問題所在,再根據問題所在去解決問題……當你學會了解決方法的手段后,永遠都有一盞明燈在照著你的前路,你永不會畏懼前路。”

  黃福最后說道:“我的成績在學里是中下等,我知曉自己沒法過了科舉這一關,不能出仕,可我并未擔心我的未來。在這三年半中,我學到了足夠一生受用的學識,這些學識就像是一盞明燈,將會照亮我的前路。”

  賈平安只是把要求丟去,路上這些學生就自己總結自己的學習心得。

  那些百姓震驚了!

  原來除去儒學之外還有這等學問?

  這是一條全新的路。

  一條給普羅大眾的出路!

  陳吉言面色慘白,“他們……他們竟敢如斯?竟然……竟然能如斯?”

  儒學能做什么?

  能做農人否?

  不能!

  能做工匠否?

  不能!

  能做軍士否?

  不能!

  那你還能做什么?

  做官老爺!

  陳吉言抬眸,四目相對。

  看看那些百姓。

  他們敗了!

  一個是腳踏實地的新學,一個是虛無縹緲的儒學。

  他們敗的很徹底!

  賈平安看到了陳吉言,他輕蔑一笑。

  李博乂看了他一眼,“你在驕傲!”

  “沒有!”

  李博乂突然說道:“他們說的如此平淡,可老夫為何覺著有些震撼?”

  賈平安說道:“因為這是進步,進步便是生機,生機越多,大唐盛世就會越燦爛,越長久。”

  李博乂問道:“你此刻覺著如何?”

  賈平安看著那些因為激動而漲紅的臉,說道:“從未有過的驕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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