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媚看了阿弟一眼。
從她接手朝政以來,賈平安除去開始幾日在兵部蹲點之外,再無動作。
“倭國的銀子送來的越來越多,銀幣也越來越多,許多人把銀幣收藏,而不是使用,特別是那些……豪族,權貴。”
李義府的語氣已經少了那等肆無忌憚,他甚至說完后先看了賈平安一眼。
賈平安沒說話。
李義府卻越發的緊張了。
“如今市面上銀幣越發的少了,有多少那些人就能兌換多少。”
李義府覺得這是個無解的問題。
竇德玄開口了,“銀山剛送到了一批銀子,隨時可以鑄幣。”
李義府看來研究過貨幣問題,“那些人家原先是用布匹、銅錢、以至于香料作為錢財庫存。布匹會朽爛,銅錢太多,香料更不必說……銀幣能保存多年,最受這些人家的歡迎。想讓他們不囤……難。”
李勣問道:“記得銀幣里摻雜了不少東西,每鑄造一枚銀幣戶部就有進項,那些人囤積銀幣自然虧損,為何還愿意?”
竇德玄說道:“是會虧損,可銀幣打造的頗為精美,一直在升值中……”
我去!
銀幣的價值竟然超過了它的本身價值!
眾人面色凝重。
武后看去,就見賈平安面帶微笑,頗為輕松,就問道:“趙國公以為如何?”
李義府笑道:“趙國公看似胸有成竹啊!”
陰陽怪氣的賤狗奴!
許敬宗準備開噴。
“當然。”賈平安說道:“這只是小事罷了,可李相看來卻頗為不解?”
李義府微笑道:“老夫是頗為不解,難道趙國公知曉?”
別說是那些豪族權貴,李義府家里都囤積了大量的銀幣,就等著傳給子孫。
他一邊是裁判員,一邊是運動員,對兩邊的心態摸的極準。這等局面他想了許久,就是想不到解決之道。
賈平安最近懶散到了極點,突然聽聞此事竟然就說是小事……
呵呵!
你可以當著皇后吹噓,但老夫在此,就等著駁斥,一雪前恥!
他下意識的摸摸臉頰,那里依舊隱隱作痛。
李義府的眸中多了陰狠,“還請趙國公指點。”
“我確實能指點你一番。”
指點本是客套話,可賈平安卻坐實了自己指點李義府的姿態。
李義府的眼珠子微紅。
李勣微嘆,知曉李義府定然會把賈平安說的每句話都掰碎了去琢磨,一旦被他尋到漏洞,攻擊頃刻而至。
皇后掌權,阿弟當朝丟人。
賈平安說道:“錢幣為何能值錢?最早的時候先輩們篳路藍縷,他們交易是以物易物,你拿一只雞來換我的一個陶罐,你用一個陶罐來換一袋子糧食,這是最早的貿易形式。”
武后微微點頭,覺得這話讓人耳目一新。
李義府卻微微一笑,心想你扯再遠也無用,最終還是要回到大唐銀幣目前的困境上。
“隨后便出現了錢幣,最早是貝幣,接著出現了銅幣……”
一個皇后加六個宰相在聽賈平安普及錢幣歷史,竟然聽的頗為出神。
“錢幣為何能買貨物?這便說到了價值。最早的以物易物便是價值的體現,一個陶罐和一只雞在當時的人們眼中是等值的,所以能交換。有人會問,為何金銀銅能值錢?能購買貨物?因為金銀銅稀少。”
賈平安侃侃而談,“金銀銅有個特點,那就是能長久保存。稀少的金銀銅還容易保存,這便是天然的貨幣。”
李義府突然打斷了他的話,“你說這些何意?”
你扯一堆沒用的干啥?
賈平安說道:“我不說這些,你可懂?”
李義府被梗著了。
他想說老夫懂,但他知曉賈平安的尿性,一旦自己真說懂,賈平安就會用一連串問題來收拾他。
許敬宗看了他一眼,那幸災樂禍都不加掩飾。
李勣老了,真的不大管事了。
剩下五個宰相心思各異,立場倒是還算堅定。
立場是一回事,但出現問題后往往各執一詞,讓武媚不禁懷念著宰相全是忠犬的時候。
賈平安說道:“貨幣必然需要背書,金銀銅是自然在背書,用稀少和珍貴,以及堅固耐用來背書,于是天下人都認同了三者的價值。”
這話精辟。
連劉仁軌都頻頻頷首贊同。
“銅錢作為貨幣出現……一錢本身的價值果真價值一錢的貨物嗎?我以為不一定,許多時候貨物的價值超過了這一錢。”
賈平安看著宰相們,“大家都知曉用貨物換這一塊銅虧了,可為何還愿意換?因為這是信用!”
眾人一怔。
“信用?”
竇德玄覺得某些觀點在快速閃光。
“對,信用。”賈平安說道:“這里就要牽涉到許多領域的學識,譬如說錢幣發行的數量和經濟規模的對等。若是你銅幣發行過多,就會出現物價上漲。而此刻銅幣的信用就會下跌……”
竇德玄點頭,“是了,若是銀幣滿大街都是,自然會價值下跌,本來一枚銀幣能買的貨物,如今要兩枚銀幣,這便是物價上漲。”
這是通貨膨脹。
“所以錢幣發行數目和信用息息相關。”
后世濫發貨幣的后果誰都知曉,最終造成通貨膨脹。
但大唐不存在通貨膨脹,反而因為貨幣供應量太少,造成了緊縮的局面。
“說的好。”武后都聽懂了。
“如何維系信用?這個問題很復雜,涉及到了方方面面,而最基本的兩點,其一,國家強盛,經濟,也就是商業發達,這是貨幣投放的池子,池子越大,貨幣就能投放的越多。”
平安果然越發的成熟了。
武后欣慰的看著阿弟。
“當世最大的池子就在大唐,這是基礎。”賈平安必須要給君臣上這么一課,否則貨幣政策一旦亂來,弄不好就會造成民生經濟崩潰的局面。
“其二就是朝中的貨幣謀略。”賈平安沖著竇德玄微微頷首,示意自己無意冒犯他的職權,“貨幣投放的時機和數目很講究,必須有規劃,不能一拍腦袋就砸。”
李義府有些不自在。
你在譏諷老夫不懂這個,只會拍腦袋嗎?
“說到這里,諸位應當明白了信用就是錢幣的根基。信用在,半文錢價值的銅就能以一文錢的價值投放市場。”
這個才是貨幣的本質!
眾人有些恍然大悟的感覺。
武后突然醒悟了,“如此,這半文錢便是朝中的利。若是再少些呢?”
宰相們都目露異彩,賈平安覺著這是貪婪。
“若是本身價值再少些也使得,但還得要與信用結合,其一國勢,其二朝中的貨幣謀略。但凡其中一個崩塌,貨幣也會跟著崩塌。”
后世都是紙幣,那張紙一文不值,可卻代表著國家信用。而國家信用的背后是國家的實力的體現。強國的貨幣穩固,弱國的貨幣風雨飄搖,一陣微風吹過就會大亂。
武后點頭,“而銀幣雖說本身價值不足,但卻因為大唐的信用而通行天下。這也是那些人家愿意囤積銀幣的緣由。”
賈平安看了李義府一眼,“李相可明白了?”
李義府:“……”
“可如何解決?”李義府微笑問道。
“簡單!”
“簡單???”
“簡單!!!”
連武后都鳳目含煞,準備回頭收拾他。
李義府笑的越發的輕松了。
你們這群棒槌啊!
賈平安說道:“如今大唐國勢昌盛,朝中的貨幣謀略……說句不該的,貨幣緊缺,有多少就投放多少,堪稱是無需謀略。”
竇德玄惱火。
上次你小子才卷走了老夫一幅字,還來!
賈平安無聲說了一句:做夢!
竇德玄瞬間血壓飆升。
賈平安擔心把老頭氣死了,趕緊說道:“為何不能往銀幣里再摻雜些東西呢?”
皇后和宰相們都愣住了。
還能這樣?
李義府的眼中微帶興奮之色,“趙國公此言老夫卻不贊同。若是再往銀幣里摻雜雜物,銀幣的價值便會更低,天下人不是傻子……為何要用銀幣?一旦天下人拒收銀幣,此事誰能收場?”
賈平安笑了笑,“簡單。”
你還說簡單!
武后的眸中多了厲色,讓邵鵬想到了皇后寢宮大門的門梁。
賈平安從容道:“為何不能兌換呢?”
晚些皇后去了后宮。
“陛下今日如何?”
李治躺在榻上,“還好。”
說是還好,可看看那蒼白的臉色,武媚就知曉皇帝的病情依舊不容樂觀。
“今日提了銀幣之事,平安說……”
李治靜靜的聽著,雙眸不時閉上,露出痛苦之色。
武媚連續說了幾遍,李治這才接收了這個信息。
他喘息了一下,“前面大氣磅礴,后面卻依舊是他的性子,坑人!”
武媚笑道:“平安可不坑自己人。”
李治笑道:“此事就這么辦吧。”
“那一批銀子進了戶部,隨即進了工坊,說是準備鑄幣。”崔晨微笑道:“諸位,該準備了。”
盧順載笑道:“此事倒也簡單,朝中發出銀幣,收回貨物,或是發放官吏俸祿……咱們唯一能做的就是用貨物去換了銀幣。”
王晟問道:“你等家中準備換多少?”
盧順載說道:“銀幣精美,能長久囤積,自然是能換多少就換多少,來者不拒。”
崔晨說道:“咱們的家族存在多年,要緊的便是錢糧。糧食咱們不缺,缺的是可靠的錢財。如此正好。”
王晟說道:“不只是我等家族,天下的有錢人,豪族,商人,權貴,這些人都會囤積銀幣,這要多謝賈平安了。”
“為何?”有人問道。
盧順載笑道:“賈平安當年一力主張越海攻伐倭國,這才帶來了銀山。可這些銀山開采出來的銀子,大多進了有錢人的家中,他費盡心力的折騰,最終卻是為我等做嫁衣,豈不該謝他?”
“哈哈哈哈!”
銀幣出來了。
第一個使用的是宮中內侍省。
一輛馬車出宮,到了西市去采買。
“這銀幣怎地顏色黯了些?”
商人習慣性的咬了一口。
內侍說道:“從這一批開始,銀幣里多了一成銅。”
商人愕然,“這……這豈不是更虧了?”
內侍不耐煩的道:“要不要?不要咱換一家去買。”
另一個內侍說道:“這錢朝中認賬,戶部說了,以十年為期,十年后可去兌換銀子或是銅錢。”
商人一聽就喜道:“果真?文書可有?”
文書已經在東西市和平康坊的大門外貼著了。
“朝中不坑人!”
那些商人和顧客都在,一個小吏在聲嘶力竭的喊著。
各處城門,包括各處坊門都張貼著告示,坊正帶著人在宣傳。
“為何加一成銅?皆因有人喜歡囤積銀幣,戶部好不容易弄了銀子來鑄幣,可那些有錢人,那些豪族家族,他們把市面上的銀幣一掃而空,藏在了自家的地窖里,可我們呢?”
姜融憤怒的道:“我們依舊還得用布匹去買東西,我們依舊還得囤積布匹作為儲蓄,誰愿意?”
趙賢惠喊道:“布匹會慢慢朽爛變舊呢!到時候可不值錢了。本來家里放幾個銀幣就夠了,省事還不擔心,可那些賤狗奴卻吃干抹凈,不給咱們活路!”
姜融點頭,“所以朝中此次加了一成銅,不是想坑百姓,是想坑那些大量囤積銀幣的有錢人。”
“咱們普通人家能有幾枚銀幣就了不得了,隨時都能換掉。那些有錢人家中銀幣堆積如山,這下可熱鬧了。”
這個陰陽怪氣的話誰說的?
姜融瞅了一眼,看到一個少年轉身。
王勃換了個地方繼續說道:“這朝中還說了,以十年為期,十年后這批銀幣就能兌換銀子和銅錢,隨便換。”
“那還擔心什么?”
“就是,咱們家也就一枚銀幣,真要勢頭不對,我馬上就拿著銀幣去買了糧食,省事。”
百姓的反應很平靜,得知此次針對的是有錢人后,他們甚至在幸災樂禍。
“有錢人,權貴階層和百姓越來越遠,這便是階層,階層一旦對立,國家就危險了。”
賈平安在給太子上課。
“舅舅,何為階層對立?”
李弘端坐著。
賈平安說道:“譬如說大唐的君臣是一個階層,他們的周圍緊緊圍繞著的是什么?是權貴,是勛戚,是高官。”
李弘點頭,“就是君臣階層。”
小子聰明!
賈平安欣慰的道:“另一個階層就是士族、豪族,再有就是農人、工匠、軍士……等等。咱們可以籠統的把他們分為兩個階層,上等人和下等人。”
“階層對立,就是上等人盤剝下等人,上等人掌握決策,他們制定國家謀略,軍事經濟商業等等。”
李弘說道:“若是帝王為百姓著想……”
“這只是其一,還得看其它勢力。”
李弘明白了,“帝王有時也身不由己。”
“對。”賈平安說道:“當上等人在云端只想著自己的利益,做出的決策只對上等人有好處,甚至不斷盤剝下等人來滿足自己驕奢淫逸的日子時,下等人會如何?”
“下等人會忍耐,直至忍無可忍。”
李弘明白了,“如此上等人和下等人對立,隨后江山飄搖……這便是階層對立。”
“對。”
賈平安覺得自己是在給封建王朝下毒。
“你看看前漢,權貴驕奢淫逸,可錢財從哪來?從百姓的身上一文一文的摳來。那些高大的樓閣從哪來?從百姓的血汗中來……”
曾相林渾身不自在,總覺得賈師傅的話不大對。
“為了上等人享用這些,百姓需要獻出自己的子女作為他們的奴仆,作為他們發泄的工具。還得被征發去為上等人建造樓閣,前隋是怎么倒的?”
原來如此嗎?
李弘興奮的道:“煬帝不惜民力,頻繁征發大批民夫去修建運河,去營造東都……不管他的作為出發點好壞,僅僅不惜民力這一條就造成了階級對立,隨后百姓忍無可忍,加之關隴門閥蠱惑,紛紛扯旗造反。”
這孩子明白了。
我教授出來的孩子!
賈平安突然低下頭。
大唐盛世要靠什么?
要靠觀念的更新。
若是沒有他的教導,李弘再仁慈也是個傳統君王,他會按照傳統帝王的手法去統御國家,隨后進入歷史怪圈……大唐一步步的走向衰亡。
“舅舅!”
李弘發現賈平安一臉感慨。
“沒事,有些上火了。”
賈平安說道:“世間沒有不滅的王朝,但我們能做的是什么?盡量延續這個大唐盛世,讓這個盛世更久,更昌盛……這才是我畢生追求的事業,我希望這也能成為你畢生追求的目標。”
李弘起身,拱手,“謹受教!”
“趙國公。”
有內侍來了,“竇相在戶部,請你一晤。”
竇德玄這是被口誅筆伐了吧?
等賈平安走后,曾相林突然說道:“殿下,奴婢覺著……奴婢覺著趙國公這番話,怎地有些離經叛道?”
李弘坐在那里沉思,聞言說道:“你等所謂的離經叛道,那個經,那個道,不是天下,而是上等人。背離了上等人的利益便是離經叛道?這才是舅舅所說的興亡怪圈。
世人以上等人的利益為正統,踐踏百姓利益,這必然會導致階層對立。階層一旦對立,國家就離衰亡不遠了。不走出這個怪圈,談何長盛不衰?”
他伸手,曾相林等人趕緊噤聲。
李弘沉思良久,抬眸,眼神炯炯。
“王朝為何都是剛開始興盛,接著衰亡?看看大唐,先帝在時制定國策兼顧百姓的利益,所以才有了貞觀之治。到了阿耶時,依舊是顧及百姓,所以那些人才說什么永徽之治……”
李弘覺得自己窺探到了王朝興亡的規律。
“可若是讓士族,讓門閥,讓那些豪族攫取了權力,加之帝王昏聵,他們會如何?他們制定決策時會以上等人的利益為重,如此百姓必然受損……天長日久民不聊生,階層自然對立,隨即烽煙四起。”
“這便是天下!”
少年站在那里,目光中多了崇敬之色。
“舅舅大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