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冬青聽聞過賈平安不少事跡,譬如說京觀狂魔,譬如說學問了得,新學堪稱是士族的死對頭等等。
賈平安是個什么樣的人?
劉冬青覺得該是個嚴肅的,冷酷的人。
所以當賈平安說出這個該死的世道時,劉冬青覺得不對。
賈平安想尋鎮紙拍案幾,卻尋不到。
他干脆把橫刀拔出來,拍在案幾上。
“拿人!”
劉冬青心中一凜,“國公,那是隱戶……”
“隱戶可是人?”
賈平安問道。
劉冬青默然。
眾所周知,隱戶就是上等人的私產……注意,是私產,而不是人。
耶耶處置自己的私產關你屁事?
大唐律法中有關于奴仆的條款,譬如說主人不得無故弄死奴仆,可在實際操作中,奴仆被主人弄死的比比皆是,誰管?
李敬業出來,“兄長,我去吧。”
賈平安點頭,說道“切記,不可墜了威風。”
王氏,王冀和人正在商議此事。
“賈平安來了清河,必然是想借此生事。他不會是為了王氏而來,而是盯住了崔氏。”
王冀是很狂妄,但智商不缺。
“崔氏名望太高,賈平安也不敢直接動手,所以想借著王氏來動崔氏,所以此事不可小覷。”
王冀嚴肅的道“頂罪之人可準備好了?”
王舍點頭,“是家中的奴仆,老夫說了,他只管去,家中給五萬錢,他的孩子拿一個去二郎的身邊陪同讀書……那奴仆感激零涕,說愿意為王氏效死。”
王冀頷首,“這就好。回頭賈平安尋事就把他交出去,提醒他……賈平安狠毒。”
他目光微冷,王舍明白了,“要不……讓他自盡?”
王冀點頭,“就該如此。”
王舍起身,“如此我去安排。”
他剛起身,就聽到大門方向發出了一聲巨響。
眾人沖了出去,就見大門撲倒在地上,灰塵漫天。
一個身材雄壯的不像話的官員走了進來,目光轉動,盯住了王氏一群人,問道“王冀是誰?”
王冀上前拱手,“老夫王冀,敢問貴官所為何來?”
官員走了過來,仔細看看王冀,說道“人模狗樣的,可為何不做人事呢?”
王冀大怒,“老夫乃是崔氏姻親,你想怎地?”
官員一巴掌拍去,明顯是留力了。可王冀張開嘴,噗的一聲,竟然吐出一口血水,血水中還夾雜著幾顆大牙。
“帶走!”
官員便是李敬業,他往前一步,把王舍揪了出來,“趙氏的兩個孩子何在?”
王舍怒道“你擅闖王氏,打傷王氏家主,且等著報應吧。”
“所謂報應指的可是崔氏?”李敬業獰笑道“耶耶問你話你卻不答,這是負隅頑抗……你等可看到了?”
隨行的人眼皮狂跳。
“看到了。”
這位大爺要干啥?
李敬業突然一腳踹去。
“哦……”
王舍雙腿夾緊,面色潮紅。
李敬業又揪出一人,問道“那兩個孩子何在?”
“在……在家。”
“帶路!”
李敬業帶著人去了莊子上。
“就這家。”
李敬業推開門,里面昏暗。
他逐漸適應了環境,就看到兩個孩子躺在地上。
兩個孩子都是鼻青臉腫的,而且腿骨扭曲……此刻都陷入了昏迷。
李敬業深吸一口氣,“救人。”
他走了出去,帶路的男子不用他問,就說道“趙氏刺殺王亮后,家中仆役義憤填膺,自發……自發打的。”
李敬業揪住他,“孩子何辜?你等竟然下得去手?”
男子顫聲道“和我無關!”
賈平安坐鎮駐地,接到了許多消息。
“博陵崔氏遣人來了清河。”
“清河崔和博陵崔,這是打斷骨頭連著筋?”
賈平安冷笑,“來了也好。”
“國公,崔晨求見。”
賈平安說道“讓他等等,太子呢?”
包東說道“殿下說是出去看看。”
賈平安點頭。
崔晨被帶了來。
“趙國公這是何意?”
崔晨一來就開門見山,“王氏乃是崔氏的姻親,打死一個隱戶算不得什么,趙國公卻不依不饒的,這是想對崔氏下手嗎?”
他看著賈平安,有一瞬竟然希望賈平安對崔氏動手,如此士族將會贏得輿論優勢。
“是又如何?”
賈平安說道“賈某就在此,你可去轉告崔氏那些人,坐穩,千萬別怯了。”
“兄長。”
李敬業回來了,“那王氏狠毒,竟然把馮五的兩個孩子打斷腿丟在屋里,準備活活餓死他們,殺雞儆猴。”
賈平安面色鐵青,問道“這便是清河崔氏的姻親?這便是崔氏要保的王氏?”
崔晨錯愕的道“隱戶的孩子罷了。”
在士族的眼中,皇族是沐猴而冠,那些權貴高官只是一群粗鄙的貨色……到了這等境界,普通百姓在他們的眼中就是豬狗,而隱戶……那是什么?只是一堆死物罷了。
賈平安一巴掌抽去,罵道“滾!”
崔晨捂著臉起身,反而平靜了下來。
“好!”
他轉身離去。
身后傳來了賈平安的聲音。
“拿下王氏,抄家!”
王氏此刻正在憤怒中,有人說道“崔氏已經派人去交涉了,那賤狗奴可敢不放人?等著看吧,有他的好果子吃。”
“有人來了。”
剛修好的大門再度被撞開,一隊軍士沖了進來。
“跪地不殺!”
王氏倒臺了。
一隊隊騎兵沖進了王氏的莊園中,把那些管事拿下,令人看管莊子。
王氏的人進了賈平安的駐地,隨即里面就傳來了慘嚎聲。
“賈平安的駐地中慘嚎聲直沖云霄,恍如地獄。王氏涉及到馮五和趙氏的人,據聞盡數被打斷了雙腿,賈平安好毒!”
崔晨挨了一巴掌,可此刻卻格外的平靜。
崔景看了他腫起來的臉頰一眼,“他這是做給崔氏看的,他此刻就希望崔氏出手去救王氏。”
崔晨說道“難道崔氏要坐視?”
“當然不會。”崔景說道“博陵那邊來人了,范陽盧氏那邊應當剛接到消息,還有趙氏,河北道的士族不會坐視……這便是唇亡齒寒之意。”
他喝了一口茶水,從容的道“賈平安是沖著士族來的,士族同氣連枝,每家都有自己的關系,聯手起來便是一個龐然大物,賈平安若是聰明就該見好就收……”
王氏被拿下后事情很多,但就在當日,一群學生進了清河縣縣城。
“都是學堂的學生,計算了得,讓他們核算王氏的隱田和隱戶。”
賈平安早就做好了準備。
“太子呢?”
“還沒回來。”
李弘帶著十余騎正在清河縣內轉悠。
天氣熱,李弘戴著斗笠,不時喝水都覺得難受,可田地里卻有農夫頂著烈日勞作。
勞作之余,農夫坐在田埂上,拿出陶罐喝水。
“嗝!”
打個響亮的水嗝,農夫陳二郎愜意的看著眼前的田地。
一行人緩緩順著田埂走來。
“見過貴人。”
陳二郎起身行禮。
為首的少年頷首,“我等賞玩到此,錯過了路……”
陳二郎熱情的給他們指了道路,少年感謝后問道“你是隱戶?”
陳二郎點頭。
少年詫異的道“為何有自己的田地還要投靠大族?”
陳二郎笑道“貴人卻不知,我等進了大族,賦稅繳納的就少……”
“幾代之后呢?”少年說道“我聽聞大族會借著隱戶生病或是家中艱難的機會兼并了他們的田地,以后你等豈不是變成了奴仆?”
陳二郎嘆道“貴人竟然也知曉……當初阿娘生病,沒辦法就借貸了崔氏的錢,病沒治好,阿娘也去了,可借的錢卻是要還。后來田地被收走了,我一家子得活吧……”
有隨從說道“他家田地被收走了,若是不跟著去,隨后就會凍餓而死。”
少年問道“授田時有永業田和口分田,口分田不可買賣……你家的口分田呢?”
陳二郎錯愕的道“貴人怕是……貴人不知,說是口分田不許買賣,可地方官府哪里管得了那些大族。”
少年點頭,“也就是說,地方不管大族兼并土地。”
陳二郎蹲在那里,嘿嘿一笑,有些像是自嘲,“都說貝州有神靈,神靈姓崔呢!神靈之事,誰敢管?”
少年便是李弘。
他起身說道“多謝了。”
回到駐地,他尋到了賈平安。
“今日我去清河鄉下轉了轉,和幾個農人交談,言辭間,對崔氏頗為敬畏,以為神靈。”
李弘有些不忿。
賈平安說道“當初先帝都想和士族聯姻,求之而不得。你皇室都把士族當做是神靈,百姓會如何?”
這個時代的等級森嚴是后世人所無法理解的,九品中正制的存在,更進一步細分了等級階層。
李弘悵然,“何須如此?”
賈平安莞爾,“兩漢施行察舉制度,漢末時,曹魏占據大半天下,人才錢糧堪稱能碾壓了蜀吳,為何持續多年不能平定天下?”
李弘說道“蜀吳不弱。”
賈平安點頭,“是啊!他們是不弱。可你還得看到曹魏當時的處境。曹魏是接手了正統,所謂正統包括了漢帝和那一套官僚,以及各地的大族……那些大族不是省油的燈,他們聯手曹魏也得低頭,內耗不斷的曹魏無法形成合力,才有了所謂的九品中正制。”
李弘默然。
原來還能從另一個角度去詮釋漢末?
“所謂九品中正制,其實便是曹魏安撫世家的手段,緩和雙方的矛盾。九品中正制流毒多年,前晉時達到了頂峰,遺毒到了如今。”
“多年來,從帝王到百姓,都自覺不自覺的把那些傳承多年的士族當做是神靈。往下便是皇室,再往下權貴高官,地方大族……官員多是這些家族的人,這便是另一種九品中正制。”
賈平安揮揮手,包東等人告退。
“看好,不許人接近。”
賈平安的吩咐令人心中一凜,包東等人馬上散開。
李弘卻頗為歡喜,“舅舅可是有話要說。”
賈平安看了一眼門外,說道“什么是國家?何為王朝?王朝的主人是誰?”
“國家……國與家。”
“國家是由無數人家組成的一個集體。”
“何為王朝?王朝便是帝王統領的國家。王朝的主人是誰?”
李弘說道“帝王。”
“錯。”
賈平安說道“你讀史當能看到秦漢至今王朝的變化,帝王的權力往往在王朝前期最為穩固,但幾代之后帝王威權不再……為何?”
李弘在仔細想著。
“權臣。”
“權臣從何而來?帝王的威權哪去了?”
賈平安喝著茶,神色看似輕松。
李弘說道“權臣從結黨而來,帝王的威權……被奪。”
“這只是表面。我今日給你上一課,這一課除去帝后之外,任何人都不可說。”
李弘興奮,“是。”
賈平安的神色恍惚了一下,“王朝立國后,也是武功最為鼎盛之時,帝王威權最高之時,隨即王朝進入興盛期……在這個興盛期中,上面的權貴、高官……下面的大族豪強,他們都會干一件事,那便是兼并資本。”
“資本?”李弘顯然對這個概念有些不大明白。
“何為資本,資本就是創造財富的一切工具,自秦漢以來,一直到大唐,何為資本?”
李弘說道“商賈掙錢有限,是田地。”
農耕社會最大的生產資料就是田地。
“還有人口。”賈平安覺得這個學生很聰慧,“人是趨利的,那些上等人會盯著田地和人口,他們會用一切手段去奪取田地和人口。
他們會因此而格外強大,成為國中之國。而王朝卻因為少了田地和人口,賦稅越來越少……
王朝延續的時日越長,花銷就越大,沒錢糧怎么辦?只能在那些還在交稅的百姓頭上增稅,隨即百姓饑寒交迫,只能扯旗造反……”
李弘仔細想著,“當他們奪取了田地和人口后,就會得隴望蜀。”
“對。”賈平安笑道“人心趨利,到手一百錢,他們會想著一萬錢,到手一萬錢,他們會想著百萬,千萬錢。”
他說道“在壟斷了田地和人口之后,他們的野心開始膨脹,隨后還有什么值得他們去覬覦?”
李弘平靜的道“權力。”
“對,他們會覬覦權力。當他們盯住權力時,帝王的寶座就會搖搖欲墜。他們會控制視聽,會把一切關于兼并田地人口的負面言論壓下去,他們會把自己裝飾成世間最出色的一群君子……”
“士族便是如此!”
還有宋明。
宋明那些君子把自己吹捧成了世間罕有的好人,他們一邊兼并土地人口,一邊為自己吹噓,一邊滲透權力……
“當他們掌控了權力時,這個王朝就不由帝王做主,明不明白?”
李弘點頭,眼中多了冷意,“他們會把王朝當做是自家掙錢的工具。”
“這便是王朝衰敗的根源。”賈平安問道“你懂了什么?”
他希望太子能清醒的認識這個世界和這個王朝,能知曉這個王朝最大的敵人是誰,知曉如何打擊這些敵人。
如此,只需兩代帝王就能把那些敵人壓下去。
李治一代,李弘一代。
一代代帝王會告訴自己的孩子王朝最大的敵人不是外敵,而是內部的貪婪。
李弘說道“誰敢蒙蔽視聽,那便是王朝的大敵。”
賈平安微笑。
他屈指敲打著大腿,得意的想高歌一曲。
太子說道“大唐最大的敵人便是不斷吞噬田地和人口的那群人!要把他們的嘴縫住,否則他們就會張開血盆大口,吞噬他們所看到的一切。”
確定了王朝最大的敵人,帝王施政就會有的放矢。
但凡讓那群人聽到這番話,他們能活活掐死賈平安。
宰相們發現太子有一陣子沒來觀政了。
皇后說太子最近身體不適,正在靜養。
“皇后,地方來了奏疏。”
河北道的奏疏雪片般的飛進了宮中。
李治也被驚動了。
“河北道多名官員上疏。”
武后說道“說平安在貝州無故滅了清河王氏。”
皇帝淡淡的道“這是敲山震虎。”
賈平安被人彈劾了。
“那王氏不過是死了一個隱戶,趙國公竟然就下了毒手,王氏全族下獄,多人被打斷四肢,好慘。”
楊德利站在朝堂上噴了回去,“什么叫做隱戶?大唐戶籍可有隱戶一說?”
噴賈平安的官員啞口無言。
楊德利乘勝追擊,“藏匿隱戶是違律!王氏不但違律,還打死了人……殺人何罪?”
官員心中冷笑。
群臣尷尬了。
大佬們都有不少田地,有了田地自然要人耕種。你說可以雇傭佃戶,可雇傭佃戶還得繳稅……那不如弄了隱戶來。
楊德利說道“王氏更是無恥的打斷了孩童的雙腿,想活活餓死他們,殺雞儆猴。這是什么?這是野狗!這是畜生都不如的狗東西,我曰你娘!”
楊德利眼珠子都紅了。
皇后意外的沒有因為他的粗口而蹙眉。
楊德利出身鄉下地方,而且家境貧寒。在那里小吏便是土皇帝,他和賈家不知被欺負了多少次。所以提及這等事他是感同身受。
那官員抬眸,“你罵誰?”
楊德利盯著他,“耶耶罵你,怎地?可要動手,耶耶拼著不做這個官了,今日弄死你!”
官員顫抖了一下,拱手,“請皇后做主。”
武后沉默一瞬,“罵得好!”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