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瀾庭由于要恢復傷勢,腳程比平時要慢了一些。
走到半路,他聽到風聲,風傳慶云帝已經下旨,不日將著大理寺、刑部和都察院三司會審舉國關注的清遠侯叛國謀逆一案。
知道了這個消息,華瀾庭并沒有著急加快行程。這種大案審起來往往曠日持久,等自己到了京城,不管是暗中探訪還是下手營救,只要和清遠侯見了面,自可弄清楚其中原委。
他總覺得這件事不簡單,里里外外透著蹊蹺,迷霧重重,倒底清遠侯是真的有反意,還是另有隱情,首先就是要揭開真相。
華瀾庭心里暫時沒有特別鮮明的預設立場。
他本是局外之人,無論是清遠侯,還是塵王朝或其他勢力,對他而言都是一場歷練,一場里面涉及了家國關系、親情理法、王朝爭端等元素的游戲。
對他來說,凡事總有是非對錯,而判定標準因人而異、因時不同。
現在是信息不對稱,他還難下判斷,一旦清晰,無非是憑本心行事,是以情義親疏為先,還是以普世理法為重,權衡之下,總能定下個章程。
他之前的行為和籌劃是按照自己的性格和直覺,力求一個“親人”人身平安、維持事態平穩現狀的局面。
至于以后,他打的是具體情況具體分析、隨機應變的主意。
又走了將近兩天的時間,眼看就快接近中平城郊了,華瀾庭卻聽到了一個爆炸性的消息,把一向平穩的他震驚的無以復加。
這劇情設定反轉的也太突兀激烈了,簡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可以用晴天霹靂來形容,這是要變天的節奏啊!
因為不同人所傳的版本都不太一樣,華瀾庭立即加速前行,越抵近京郊,傳聞流言越復雜細碎多樣。
直到郊縣,恐慌氣氛已經非常濃郁,不少人甚至開始整裝外逃了。華瀾庭打聽了一圈,漸漸梳理出了幾條核心內容和事件脈絡。
第一條,半夜抓捕。
就在三司正式會審清遠侯的前一天傍晚,官場和民間本都在等著看第二天的好戲。
酉時三刻,九門提督府突然宣布全城戒嚴,九座外城門許進不許出,而城內和城外駐軍各營往來調動,人們開始以為是防止次日會審時可能發生的騷亂,雖然覺得小題大做,但都沒有太過在意。
后來,氣氛開始不太對頭,不但老百姓被禁止出門,京師各處府衙重地的守衛也皆被軍隊接管。
敏感的人此時已嗅出異常,少數消息靈通人士已經得知城外神機營、神策營開撥進城,攜手京城守備衛隊正大肆在城中很多官員府邸搜捕抓人。
這時是個人都知道事情不正常了,街面上到處是快速行進的軍士,家家戶戶閉門不出,一時間中平城里陰云密布、風聲鶴唳,吃瓜群眾紛紛猜測發生了什么大事。
這時城里表面上的秩序還算平靜有序,只涉事抓人的地方有爭吵哭鬧。
暗地里,京城大小官員已是炸了鍋亂了套,有小三分之一的官員都被鎖拿入獄,幾處獄房人滿為患,大家甚至不知道所犯何事,余者人人自危,相互打探一番無果后,很快就被勒令回家待命,之后居所之外和街面上都被兵丁封鎖,嚴禁出門。
這是上半夜的情況,而下半夜里天降春雨,淅淅瀝瀝,非但天上風云突變,城里情勢更是陡然急轉直下。
判亂發生了。
第二條,凌晨叛亂。
后半夜,本來沒有受到波及的官員和大部分百姓都已在驚疑中睡下,卻被隱隱傳來的喊殺聲驚醒。
隨后絕大部分官員家中都進駐了士兵,官員和家眷被集中到一起不準擅自行動,全城更是實行宵禁。
這時部分地方終于出現了反抗,廝殺聲時有所聞,尤其是皇宮所在方向有火光沖起,吶喊聲越來越大。
地面上雨水流過,其中夾雜著紅色血跡,空氣中有血腥氣迷漫,細雨澆之不息。
再往后,中平城內各處都出現了不同規模的打斗,夜色中分不清陣營的士兵在雨中拼殺,發覺情況不對的一些官員與大戶的家丁護衛也開始和看守軍兵沖突火并起來。
塵王朝都城中平驚變大亂。
這次事件,后世史稱“紅塵之變”。
第三條,事實真相。
華瀾庭得到消息時,事變已過去了一天多,經過時間的發酵,加上總有人逃了出來,另外就是不同勢力通過各種渠道或主動有心或經過分析加工后的傳播擴散,叛亂的內情已被部分揭開。
是的,這是一場蓄謀已久的叛亂,主角非是別人,正是清遠侯岳業!
事實真相就是,慶云帝為奪回大權整肅朝綱,與清遠侯岳業定下苦肉計,假意發現清遠侯叛國罪證將他和黨羽拿下,通過拖延時間讓各方勢力暗中角逐,誘使忠于和心向后黨、與慶云帝一方離心或騎墻兩面倒的官員浮出水面,計劃收網時將這些人一網打盡,再以簡拔出來的親帝黨官員和清白士子替換,從而達到清洗后黨、鞏固皇權的目的,以一時的朝野震蕩,換來慶云帝大權獨攬、國家長治久安的局面。
此計本已接近成功,真身在外的清遠侯在前半夜如約收網,其手中經多年培植掌握的神機營、神策營數千官兵突然進城,聯合負責京城防衛的九門提督府衛戍人馬按名單抓人,后黨一系不察之下大多落網。
然而,清遠侯居心叵測,行螳螂捕蟬黃雀在后之計,之前所為竟然是虛與委蛇!
至下半夜,就在慶云帝坐鎮皇宮,在緊張中靜等捷報的時候,清遠侯驟然發難,指揮手下神機、神策兩營攻打皇宮,而慶云帝直掌的天慶衛和天云衛中也有半數倒戈相向,參與了反叛,若非兩衛其他人馬和禁軍殊死救駕,慶云帝早已被擒。
既便如此,忠于慶云帝的護衛們寡不敵眾、死傷慘重,皇城內血流成河,人數越來越少,形勢岌岌可危。
這時,一隊人馬及時趕到,從外殺入,數量雖不過千,但人人身手高強,武藝精湛,并且經過訓練配合默契,這才救下慶云帝,但最后也只能堪堪困守皇宮內城,外面四周已被叛軍占據。
這批武林人士是皇叔東清王暗中培養訓練的皇家秘密力量天都衛。
一直以來,外界只知道慶云帝和其弟,也就是后黨領袖西泰王不和,而先帝庶出的北晏王和皇叔東清王為保全自身,一經商一好武,都不問政事,非慶云帝一系,加上南安郡王長期戌邊保持中立,所以世人多以為慶云帝勢力單薄,形同傀儡,只近些年才有了些收權之舉。
實際上,北晏王和慶云帝自幼在宮學中交好,后在慶云帝登基后才表面上疏遠。在慶云帝暗中支持下,北晏王專于經營其商業網絡,其實是負責京城之外和對他國情報系統的打造。
而皇叔東清王好武和常年云游在外不假,但他秉持正統的嫡子繼位的理念,心向雖勢孤但身為先帝長子的慶云帝,看不慣爭位失利但為太后和皇后喜愛、囂張跋扈的西泰王。
先帝駕崩后,由于多方掣肘,有后族支持的西泰王最終沒能如愿登頂,但在朝中權勢日漸坐大。
東清王為防意外,在和慶云帝商量后,利用自己在武林中的影響,一手秘密建立了天都衛,終于歪打正著,在這次清遠侯叛亂中發揮了作用,也算是慶云帝命不該絕。
此刻,慶云帝坐在日常起居的養心殿東暖閣臥榻之上,神情落寞,臉色灰敗,六神無主,驚嚇是一方面,被他寵信視作心腹依仗,并委以重任的岳業之反,對他的打擊太巨大了。
眼望著門上懸掛的“勤政親賢”匾額,慶云帝目光呆滯,無力地問坐在一側的東清王:“皇叔,情況怎么樣?朕,該怎么辦?”
東清王眉頭深鎖,說道:“圣上要打起精神啊,您是主心骨,這副模樣,叫大家如何能有信心合力擺脫困境?”
慶云帝看著東清王:“生機出路在哪兒?狼子野心的岳業,枉朕如此信任于他,托以大事,賊子亂臣,他這是為了什么?”
東清王說:“叛軍勢大,中平內外應該都被其掌控了,雖打退幾波進攻,但岳業肯定還會調集兵力猛攻,宮中力量和補給支撐不了太久。”
“為今之計,只能是夜里臣率天都衛保護圣上全力突圍出城,能帶上的也就幾位在宮里的年幼皇子,其他人可能就顧不上了。”
慶云帝苦笑,茫然道:“沖的出去嗎?出去了又去到哪里?”
東清王沉聲道:“以臣之能,再找上幾名死士假扮圣上,分散叛軍注意力,護您周全應無問題。”
“岳業其意不明,按說以京師這些兵力,并不足以讓他自立稱王,不論以后哪路勤王大軍殺到,都能碾壓叛亂。”
“所以臣以為,岳業必與朝內其他人或周邊之國有所勾結,內外合謀顛覆我朝。”
“應該不是西泰王,我來的時候西泰王府方向也是一片混亂,攻擊皇宮的隊伍中也沒有后黨和神鋒營的人。”
“如果屬實,西泰王或者被抓,或者逃脫后會去往西峪關,這一路雖是血脈國戚,但只要西泰王還在,咱們卻是指不上,不能冒這個險。”
“平南大營是岳業的根據地,他父子同心,南方肯定是失陷了,也許岳業打的就是在南方稱王割據,做一方霸主的主意。”
“北方的佟國公當無問題,可以投奔,唯一擔心的就是恒王朝定會趁機南侵,如果岳業與之暗通款曲。到時我們就會腹背受敵。”
“東邊的南安郡王一向明哲保身,但臣相信他忠于圣上和我朝。臣以為圣上應當取道向東,以東域之地和十數萬大軍為依托,聯手北方佟國公,逐步鎮壓叛軍、收復失地。”
“民心輿論會站在我方,各地州城府縣也不會全都歸服叛臣,盡管難免四面風煙,但圣上還年輕,經此挫折,假以時日,必能再度中興我大塵王朝。”
聽了這番話,慶云帝心里好過了一些,振作起精神,想想又問道:“唉,后事再說,只怕岳賊也能想到這些,即便殺出皇宮周邊也會重兵圍追堵截。”
東清王笑笑:“圣上有所不知,臣下一身修為已瑧化境,要不是急于救駕剛才顯露了功夫,岳賊當有防范,加上臣一人分身無術,不得不時刻守在圣上身邊以策萬全,臣完全可以只身刺殺岳業,說不定到時叛軍群龍無首不戰自潰,此危局自解。可惜啊。”
“不過如果事不可為,只保圣上一人逃出生天,這個把握臣還是有的。所以,圣上大可放寬心,臣可以少得道幾年,也要護圣上光復我周氏天下。”
“我已令麾下多名高手突圍出城,一是向外公布岳業造反謀逆的真相,二是向各個駐軍重鎮,特別是佟國公和南安郡王告急,請他們立即發兵勤王。”
“圣上且休息養神,待臣下去安排夜間突圍之事。”
兩叔侄這里計議逃生,叛軍總部,清遠侯府里,清遠侯岳業也正在沉思。
一夜動亂之后,都城里漸漸恢復平靜,叛軍已控制了除皇宮內城外的所有區域,零星抵抗不足為懼,但岳業心里卻高興不起來。
經營圖謀了數十年,雖然事情進展總體上按計劃和步驟實現,但控制中平只是第一步,而且還是有所紕漏和出了意外,這讓他感到不安,心中陰影浮現,揮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