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煦唔了一聲,這倒是個新鮮借口,轉向其他人,道:“諸位卿家,還有其他看法嗎?”
紫宸殿今天來了太多人,但真正敢于在這個問題上說話的,并沒有多少。
蔡京看著前面的蘇頌,后面的蘇軾等人,余光又瞥了眼李清臣,然后注視著趙煦,并沒有動。
大理寺卿曹政大步出列,沉聲道:“啟奏陛下,大理寺認為,祖宗成法不足以懲治貪腐佞臣,請陛下雷霆出天憲,大理寺以及三法司以此為繩,遏除腐敗,還我大宋朝廷清明,百姓安樂!”
“臣附議!”梁燾迅速出列。
梁燾一出,如同風向標一樣,跟著出來二十多人,齊齊的‘臣附議’。
朝廷里眾人看著,心頭暗自警醒,更多的人開始遲疑。
而保守派的呂陶等人則面面相覷,神情凝重。
站到官家一邊的人,有這么多了嗎?
他們悚然驚醒,還有更多人沒有站出來,并且可能不會站到他們一邊!
保守派的紛紛看向前面,宰輔蘇頌。
聲勢上壓不倒這些人,只能寄希望于蘇頌了。
蘇頌卻默默無聲。
保守派心里一涼,蘇相公也沒辦法了嗎?
坐在最上面的趙煦,見著情勢大好,心情自然跟著好,但忽然間就發現了不對勁——他有些進退兩難。
即便蘇頌等人不說話了,他也不能開口真的對呂大防動用極刑,因為那些證據與理由,似乎還是不夠,說服不了滿殿的朝臣,一出口必然群沸。
不說保守派那些人,哪怕是站在趙煦一邊的,又能支持他到什么程度呢?
趙煦神色不動,心里卻轉念:怎么殺呢?
紫宸殿的氣氛,再度變得詭異。朝臣們不說話,仿佛陷入了某種無聲的僵持。
蔡京瞧準機會,突然出列,大聲道:“啟奏陛下,臣認為當用嚴刑!呂大防一黨,區區三十多人,抄出家產達一千三百萬貫,足以養活全國的官員一年!若是追溯以往,他們每年的貪污所得,可能足以養活軍隊一年!如此巨貪,古往今來,從未曾有過!若是朝廷能夠嚴厲肅貪,我朝每年至少能節省數千萬貫,如此一來,國庫再無困頓,百姓不會無依。于國于民皆為大善,請陛下斟酌!”
朝臣們都知道呂大防一黨抄出了巨額家產,但是一千三百萬貫,還是令他們心頭震驚。
這趕上國庫一年收入的十分之一了!
不等朝臣有所反應,忽然有一個御史出來,沉聲道:“啟奏陛下,臣有呂大防奏本,呈請陛下。”
其他人沒有反應,章惇確實劍眉倒豎,猛的轉身,冷聲道:“呂大防被羈押于刑部,重兵看守,你的奏本是哪來的!膽敢冒用,殿前欺君,你可知道這是什么罪!”
滿殿皆驚。
哪怕是蘇頌等人也轉過身,沒想到這個時候,呂大防居然跳了出來!
趙煦面無表情,眼神冷芒閃過,淡淡道:“暫不追究,朕想看看他寫了什么。”
陳皮連忙下去。
章惇目光如劍,簡直要將那個御史刺的透心涼。
這個御史渾身冰冷,顫抖不止。他也是被逼的!
陳皮遞上來,交給趙煦。
趙煦拿著厚厚的奏本,攤開去看。
朝臣們全都注視著趙煦,心里不自禁的涌起寒意來。
呂大防對這位年輕官家屢次欺辱,這些年從未放在眼里,眼里只有太皇太后。
到了這個節骨眼,呂大防會寫什么東西?
趙煦端坐不動,慢慢的翻著。
呂大防這道奏本里,寫的幾乎全是關于‘新法’的事,通篇都在描述元豐年間的‘天下大亂’,將這些年宋朝內內外外發生的事情,所有的責任幾乎全都推給了‘新黨’的變法。
涉及內政,邊疆戰事,盡管沒有為他自己辯解什么,字里行間還是看得出,他在扮演一個任勞任怨,老成謀國,辛苦半生,拼命挽回的宰輔形象。
趙煦暗自搖頭,黨爭的最后都是權力斗爭,哪還有什么光輝可言。
他將這道奏本放到一邊,看向殿內眾人,道:“并非是請罪的奏本。說到哪了?”
眾人都在盯著趙煦手里的奏本,心里依舊惴惴不安。
呂大防到底是宰輔,他要真的寫了什么秘聞或者舉告什么事情,很可能會驚破天!
蔡京皺眉,他沒想到會出這個幺蛾子,讓他立功的機會化作烏有。
剛想進一步,突然間,又有人出列,道:“啟奏陛下,熙河路經略使陳溪有本奏。”
趙煦看著出列的那人,審視片刻,笑著道:“怎么?經略使的奏本,現在也有人代勞了?呈上來吧。”
殿中人神色立變,全部轉頭看著出列的人,以及舉著的奏本。
陳溪,是呂大防的門生!
熙河路是邊疆,與秦鳳路接壤,再往東就是環慶路!三路練成一線,是防御西夏以及吐蕃最重要的邊防路!
這是邊疆大帥的奏本!
他會寫什么?為呂大防申辯嗎?他要是申辯,朝廷以及官家該怎么應對?
要知道,大宋朝不是沒有邊帥叛逃!
熙河路要是出事,大宋西北的防御,將出現不可想象的巨大破綻!
眾人神色變幻不斷,眼神凝肅,呼吸都被屏住。
熙河路的經略使的奏本!
在陳皮拿過奏本走回丹陛的時候,朝臣們心驚膽戰,劇烈惶恐,仿佛預示到要發生什么事情了。
不說那些保守派,即便是那些‘新黨’也是緊張,恐懼不已。
西夏蠢蠢欲動,不時派人來威脅,在邊境更是屢次騷擾,明擺著要有大戰。
環慶路如臨大敵,自顧不暇,要是左側的熙河路出現大變,整個西北防線可就崩塌了!
想著開封城無險可守,殿中不少人頭上冒出冷汗來。
陳皮站在趙煦旁上,悄悄瞥著趙煦的側臉。他一樣很忐忑,即便他讀書少,卻也知道邊帥的的影響力!
趙煦端坐不動,慢慢打開看去。
陳溪的字很好看,剛直有力,筆走龍蛇,字里行間透著大宋朝沙場文人特有那種硬中有軟的‘平和’氣息。
他奏本的內容與其他人大同小異,言稱‘公雖有過,然辛勞共睹’、‘獎罰有度,懲處有節’,隨后還勸趙煦‘勿信讒言,遺誤將來、以大公至正為心,罷黜新法,行祖宗之政’,‘則天下承平,萬民歸心,圣德之君也’。
趙煦看著這道奏本,可以說,很平淡,與京里朝臣寫的大同小異,沒有什么新意。
但陳溪是熙河路經略使,位置十分險要,再平淡的奏本也不能等閑視之。
他這一道奏本,比京城里所有人的分量都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