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惇瞥了眼蘇頌,道:“我要去見官家,蘇相公一起嗎?”
蘇頌拄著拐杖站起來,道:“我待會兒得去巡視河工,你去吧。”
蘇頌現在日漸疏遠朝政,就是一個不管事的宰執。
章惇也就是‘禮貌性’的問了一句,與曹政,耿儒杰交代道:“燕王那邊估計會有什么幺蛾子,你們警惕好。”
曹政,耿儒杰自然知道他們‘惹下’了大禍,連忙抬手應著:“是,下官省得。”
章惇眼神冷漠的看了眼外面,他知道,必然會有一場風暴,他在等著!
章惇又與蔡卞交談幾句,出了青瓦房,轉向福寧殿。
這會兒的趙煦,正在書房批閱奏本。他對面的小桌上,趙佶鼓著小臉,正在練字。
而在福寧殿的院子里,趙似一臉通紅,興奮不已,在胡中唯等人的教導下,正在學騎馬。
趙煦偶爾看過兩個小家伙,便繼續低頭處理政事。
現在的大宋國土很小,占據的幾乎都是好地方,但即便這樣,各種各樣的問題依舊層出不窮,復雜難言。
不多久,章惇就來了,趙煦見他一臉沉肅之色,笑著道:“來人,給章相公搬個凳子,上茶,對了,將棋盤拿過來,朕與章相公手談幾回。”
陳皮連忙安排,章惇沒有拘謹,坐在趙煦對面。
趙煦收拾了桌上,等擺上了棋盤,手持黑子,笑著道:“朕這些兄弟當中,論起琴棋書畫,也就十一有點樣子,包括朕在內都不太行。”
章惇倒是知道趙佶,這個十一殿下也就是年紀小一些,否則絕對是紈绔中的紈绔,吃喝玩樂樣樣在行,但論起靈性來,似乎確實是神宗子嗣中最好的。
章惇拿起白子,道:“陛下過謙了,世人哪有十全十美,但凡有所成就,其他方面定有所欠缺。”
趙煦認同這句話,慢慢的落子。
圍棋這東西,最考驗布局,大局小處皆不能大意,一子錯滿盤皆輸真不是玩笑。
趙煦棋力確實不太行,倒也能下幾手。
章惇見趙煦神色認真,落了幾子,見局勢穩住,便道:“陛下,楊繪等人最近動作太多了。”
趙煦盯著棋盤,嘴上似下意識的道:“不奇怪,你我君臣快把朝廷翻過來了,還不能讓人家說點話,做點事出出氣嗎?”
章惇心思就不在棋盤上,落著子,道:“陛下,章楶,王安禮等人就要入京了,臣打算在他們入京之前了結這些事。”
雖然不到十手,趙煦已經感覺到了對面棋力的強大,正苦思,聽著就道:“你了結不了,楊繪就是打個頭陣,做個試探,他們還有的是手段。那個王安禮,怕是石錘了,跑不了。”
章惇刀削斧鑿的臉角越發繃直,目有厲色,語氣卻是和緩道:“雖然王安禮與王相公不同,但他們要是撕開王安禮這個口子,接著否定王公,否定‘新法’,臣決然不會答應的。”
否定了王安石就等于否定‘新法’,否定了‘新法’,那他們這些‘新黨’就百死莫贖,等待著他們的就是無比凄慘的下場!
趙煦忽然看到了一個妙手,啪啪嗒一聲落下,面露驚喜的道:“好棋!”
章惇見著,稍一思索,就落了一子。
趙煦頓時皺眉,抬頭看了眼章惇,再次思索。
章惇接著話茬道:“陛下,大理寺那邊正在各路上府鋪設府級大理寺,三法司正在加緊審議刑律,應該可以在明年初頒布。臣希望在此之前,樹立大理寺的絕對權威。”
趙煦還在苦思對策,章惇的棋力著實厲害,好一陣子,趙煦只能放棄這一角,接話道:“政策易改,人心難變。不過,確實可以借由這個案子做些事情,重點不要緊盯著朝廷,地方上多看看。”
章惇雙眸驟然微睜,臉上冷意森森,躬身道:“是,這一次冒出的人確實不少,章楶調了四萬大軍在西京拱衛汴京。等那王存入京就差不多了。臣來料理。”
“下棋下棋!”趙煦仿佛沒有聽到,見他不落子,催促著他。
章惇看了眼棋盤,隨意落了一子。
趙煦見又是無路可走的棋,抬頭看了他一眼,雙臂壓在腿上,盯著棋盤。
章惇道:“陛下,燕王居心叵測,不足大任,臣計劃在明年換掉他。”
趙煦對趙顥也不感冒,道:“朕就那么一個叔叔了,后面幾個弟弟,九弟趙佖是盲人,十一的趙佶是個小混蛋,外面那個騎馬的是朕同母弟,但也就九歲,你選誰?”
趙佶聽到趙煦的話,鼓著臉看向趙煦,再看著外面玩的正歡的趙似,越發的憤憤不平。
章惇這么說自然是想過了,道:“大理寺要走向成熟,沒有十年二十年是不夠的,幾位殿下年紀小,未必是壞事。”
趙煦唔了一聲,想了想,道:“九弟……趙佶……趙似……”
最終他還是搖頭,道:“再說吧。”
章惇見如此,便沒有多說,繼而道:“刑部接掌了巡檢司,正在梳理,同時接管全國各府州縣巡檢司,想要徹底梳理清楚,掌握在手,怕是要到明年中。”
趙煦還是盯著棋盤,遲遲不能落子,道:“變法不是朝廷頒布新法就成了的,關鍵還是在人。對于官員,不能單純依靠道德去約束,道德這東西,最經不起誘惑,還要有強力的監督。刑部,御史臺要用起來。吏部的考銓法要再嚴格一點,日子過的太舒坦容易產生惰性,人有了惰性就不會愿意改變了。”
章惇應著,見趙煦不落子,又道:“等眼前事了,臣打算讓大理寺對近來以及眾多久拖不決,朝野非議的案件進行定論,免得總是扯絆著朝廷,無休無止的爭斗下去。”
趙煦忽然看到了一個可以落子的地方,興沖沖的落子,高興的道:“嗯,這些細節瑣事,你們青瓦房可自行判處,決斷,無需事事稟報朕。”
章惇有些意外趙煦的態度,之前這位官家向來急切,做事凌厲,近來怎么變得不驕不躁了。
“官家,韓相公來了。”章惇還沒開口,陳皮走過來,低聲道。
趙煦盯著棋盤,道:“韓宗道?讓他進來吧。”
章惇神色不動,手里捏著棋子,心念慢慢轉著。
韓宗道進來了,臉上極力的平和,還是看出郁憤難平,他看了眼章惇,從袖子里拿出一道奏本,抬手道:“官家,臣年老體衰,不堪大任,特來請辭。”
又來?
趙煦抬頭看了他一眼,又繼續盯著棋盤,道:“編一個合理的借口。”
韓宗道神色動了動,終究沒有真的去編,默默一陣,臉色悲哀的道:“犬子糊涂,在杭州府被人拿住把柄,現在來要挾臣……”
章惇劍眉一豎,冷聲道:“他們能做的,我只會比他們做的更狠,你怕他們就不怕我?”
韓宗道看了眼章惇,猶豫著沒有說話。
他雖然反對變法,但他心底也清楚,論及操守與底線,‘新黨’整體上遠超過‘舊黨’。
趙煦看著棋盤,章惇隨隨便便的幾手就讓他進退不得,滿棋盤找可落子的地方。
章惇見趙煦不說話,微微躬身,道:“陛下,臣癡長陛下幾歲,棋力稍微好一些也屬正常。”
陳皮聽著暗暗皺眉,這位章相公真不懂事,明知道官家棋力不濟也不知道讓一讓。
章惇這么一說,趙煦不好繼續盯著思索了,拿過一旁的茶杯,撥弄著茶水,道:“剛才章相公說差不多了,他來料理。”
這句話,自然是對著韓宗道說的。
韓宗道神情陡變,官家這句話是什么意思?
轉瞬他就明悟了,現在的朝廷基本是被‘新黨’掌控,外加章楶西北二十萬大軍,哪怕是造反都沒有成功的可能,別說開封城里,就是天下大事也是官家一言而定,等這么久,就是要等一些人跳出來,借由此推動‘新法’!
韓宗道想明白了,心神有些發冷,看了眼這對君臣,眉頭不自禁的深深皺起。
這位官家膽大包天,胸有宏圖;這個章惇更是‘變法’急先鋒,性剛直如烈火。他們這樣的搭配,將來的大宋會走向哪里?
他沒空想他兒子的安危了。
“官家,蔡攸求見。”突然間,門外一個黃門的聲音響起。
趙煦看向章惇。
章惇立刻傾身,道:“臣不知。”
陳皮也微微躬身,示意不清楚。
皇城司暫時交給了政事堂調配,陳皮已經不管了。
趙煦心頭轉念,目光看向身前的棋盤,道:“讓他進來吧。”
蔡攸很快就來了,紫帽黑靴,相比于其他皇城司禁衛,他的腰帶是鑲金紅色。
蔡攸進了書房,沒想到這么多人,先是微楞,連忙不動聲色上前,抬手道:“臣蔡攸見過官家。”
趙煦盯著棋盤,一動不動的道:“什么事?”
蔡攸放下手,弓著腰道:“回官家,王存到京了,去了楊繪府邸。”
韓宗道聽著,驟然臉色一沉。
章惇則面無表情,只是他原本就一臉的嚴厲色。
趙煦在破解章惇的棋局,隨口的道:“你的人到杭州了?”
蔡攸神色恭謹異常,道:“到了。”
原本那些人是去拿王存,卻沒想到王存先一步離開入京了。但總有同黨在,所以南京皇城司還是去了杭州。
趙煦手里的黑色棋子轉動,道:“有人拿韓相公的兒子威脅他,你讓人救出來,帶回京。”
蔡攸瞥了眼韓宗道,道:“是。”
韓宗道嘴唇動了動,欲言又止,最終心里輕嘆一聲,道:“謝官家。”
這一句落下,書房里忽然的安靜了下來,沒人再說話。
好久之后,趙煦一怔,抬頭看向蔡攸,道:“還有什么事情?”
蔡攸看了眼趙煦,躬著身,沒有說話。
意思很簡單,事關重大,請官家屏退左右。
趙煦看了章惇,韓宗道一眼,道:“說吧。”
蔡攸見著,拿出一道文本遞給趙煦道:“請官家審閱。”
趙煦好奇了,接過來看去,只是匆匆掃了眼,他孟的一合文本,沉聲道:“是真的?”
蔡攸連忙抬手,道:“絕無虛假!”
章惇,韓宗道見著趙煦的動作,面露異色。
趙煦盯著蔡攸片刻,慢慢的目光看向窗外,幽幽的泛著寒意,輕聲道:“章卿家,魚夠了,收網吧。就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