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中午,梁燾帶著厚厚的一本手札,來到政事堂。
梁燾先是行禮,而后對四位政事堂相公,蘇頌,章惇,蔡卞,韓宗道,又小心翼翼看了眼手札,說道:“四位相公,從昨夜子時到現在,總共有六位勛爵,十二位三品以上官員前來捐納,戶部收到的捐納,初步估計,田有六千頃,鋪子,宅院,莊園等六十,各種名貴字畫,古董,綢緞,絲綢等三千件;現錢五百八十二萬貫……”
蘇頌拄著拐,神情不動。
他聽著這個數字,沒有多大反應,這個數字,其實蘇頌心底很清楚,怕是最多只有六成,很多人耍了心思。
大宋最富有的當然是官家,其次就是勛貴,勛貴集團的龐大,簡直不可想象。在元豐年間有人做過粗略的估算,勛貴以及相關的階層所擁有的財產,占大宋的近七成!
對于‘勛貴’這個階層的界定,實際上很模糊,宗室有相當一部分,甚至絕大部分人可以劃入這個行列,而官宦、士紳集團,也有相當一部人,比如,范仲淹的范家,韓琦的韓家,王安石的王家,司馬光的司馬家,近的有呂大防的呂家等等,都是有爵位的。
現在的蘇頌,也有爵位。
這些勢力之間,彼此爭斗又相互勾結,通過師門,聯姻等等種種方式,糅合為一體。
章惇靜靜地聽著,雙眸里幽深如海。
梁燾小心的觀察著四位相公的神色,頓了頓,繼續說道:“想要理清楚,可能需要一個月時間,并且這些資產遍布我大宋,還需要其他部門協助。按照既定的章程,這些錢財會充入內庫……”
其他人沒有意外之色,倒是章惇抬了抬手,道:“國庫目前也有些缺錢,梁尚書,能否劃分一部分給國庫?”
梁燾猶豫了下,道:“這個……下官得請示官家。”
章惇面色如常,道:“明天給我回話。”
“是。”梁燾沒有想太多,繼續稟報。
這些勛貴以及朝臣捐納巨額財產,著實是痛苦又幸福的煩惱。
四位相公默默聽著,偶爾插一句,問一句。
蔡卞最為認真,拿著筆,一直在記錄著什么。
韓宗道則屏氣凝神,端著,暗藏著小心。這些勛貴的捐納,其實是‘火燒開封府’一案的一個延生,這些勛貴在花錢消罪。
可這并不代表真的能消罪,章惇磨刀霍霍,在等著機會秋后算賬。
章惇拿起茶杯喝了一口,他神態平靜,內心確實在想著秋后算賬,卻并不是針對齊國公等人,而是龐大的‘勛貴’集團!
梁燾說的口干舌燥,終于說完了,而后才一本正經的說道:“下官,想為這些人請旨,請政事堂、官家,重重表揚,以彰顯我朝士人的舍己為人,為國為民的高尚情懷。”
蘇頌看了他一眼,挑了挑眉。
除了章惇,蔡卞、韓宗道的動作都是一停,神色略微古怪。
梁燾見著,越發正色,道:“下官認為,應當重重表揚,希望其他人能多多效仿,這也是道德所在。”
章惇點頭,道:“嘉獎令我親自來寫,蓋陛下的大印。不過,齊國公就算了。”
齊安郡主剛剛被奪去封號,自然不能再嘉獎。
梁燾倒是無所謂,拿到了這個他給那些人的承諾之后,就說道:“諸位相公,戶部這邊的十二個丈量隊已經組建好,在城外也經過一個多月的培訓,應該能用了。”
蔡卞放下筆,看著梁燾,微笑著說道:“戶部的工作向來是有效率,很好。戶部十二個,開封府十二個,總共二十四個丈量隊,依照官家的說法是,以點帶面,逐漸擴大,以扇形向前推進……”
梁燾眼前,立刻想到了一個畫面,趙煦與蔡卞等人的談話,舉例的時候,頓了下,忽然拿出一直掛在腰間的折扇,說出了‘扇形推進’四個字。
梁燾自是連忙點頭,應著。
‘開封府試點’的第一個新法是‘方田均稅法’,這個新法的內容很豐富,第一步,就是要丈量田畝。
丈量田畝是均稅的根本,王安石在熙寧年間做過這件事,但用于‘舊黨’的頑固阻撓,并沒有太大的成效,只能說有一定作用,還不能遏阻土地兼并。
元祐初,新法被廢,第一個遭到破壞的也是方田均稅法,大小地主們進行了瘋狂的報復,土地兼并比之熙寧初嚴重了不知道多少!
說到這里,蔡卞看了眼蘇頌,說道:“大后天就要開朝了,到時候,我們四人都會去,六部尚書也要來。”
梁燾自然沒有二話,抬手道:“下官遵命。”
他說著,悄悄看向蘇頌。
蘇頌是太皇太后留下的人,是‘舊黨’,當今宰相,他也轉向了嗎?
蘇頌面無表情,看不出神色,梁燾的目光又轉向韓宗道。
這位是開封府知府,是‘儲相’,同樣是高太后留下的人,他……也轉向了嗎?
想到這里,梁燾心里忽然有些疑惑,這兩人都是‘舊黨’,官家為什么將這兩人放到這么關鍵的位置上?
蘇頌沒有理會梁燾隱含深意探究的目光,見他說完,淡淡道:“這些都是細枝末節,不要在這上面花費多少精力,開朝在即,準備好既定的事情。”
梁燾越發猜測蘇頌是轉向了,神色鎮定的道:“是,下官明白。”
章惇看向蘇頌,道:“第一天,大理寺就會料理近來的一系列久拖不決的弊案,我也已經擬定好十幾道詔書,待會兒讓人送去你的值房。”
蘇頌瞥了他一眼,道:“吏部的考銓法我看了,太過苛刻了。”
章惇淡淡說道:“官家說,亂世用重典,我大宋現在雖然不亂,卻是一鍋什么都有的糊粥,一定要用嚴厲法度來梳理。朝廷的綱紀、威嚴,須要重塑!這一點上,蘇相公有不同想法,可以與官家去爭辯。”
其實,蘇頌很早之前就能從趙煦身上感覺到‘嚴肅’二字的味道,從趙煦罕見的杖斃兩個朝臣就能隱約猜到。
近半年的不斷集權,更是印證了蘇頌的猜測。
蘇頌自然不會去找趙煦說這些,他說不過趙煦,去了說不得還得寫一道支持用嚴法的奏本。
“必須要改!”蘇頌拄著拐杖站起來,以不容拒絕的語氣說道:“即便你有我的大印,還需要我的署名。”
蘇頌說著,漫步離開會議室。
韓宗道見著,連忙起身跟著。他們二人,是不黨而黨,都是太皇太后留下的人,自然親近。
蔡卞收起筆,看著蘇頌轉向垂拱殿方向,說道:“你就真的不怕蘇相公去找官家?他要是拿出足夠的理由,官家有可能被說動的。”
章惇神情自如,站起來,直到出了會議室的門,才說道:“官家出宮了。”
蔡卞一怔,這個他倒是不知道,轉向梁燾,說道:“梁尚書,各地轉運司,怎么說?”
轉運司在宋朝是一個特殊的機構,是朝廷勾連地方最重要的渠道,轉運司是京職卻在地方影響巨大,隱約壓著州府縣,成為他們的上司。
這也是宋朝‘制衡’之下的一種特別機構,掌管這大宋幾乎所有的錢糧進出。
梁燾神色一肅,抬手沉聲道:“蔡相公放心,今年的賦稅,戶部一定會如數收齊,上繳國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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