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的‘童生’也就是秀才。
趙煦不遠不近的看著,那兩幫人并沒有靠的很近,但彼此的‘武器’都拿了起來,對峙著,大戰似乎一觸即發。
雙方兩個領頭的,一個是半百老者模樣,佝僂著腰,氣勢很足;另一邊是一個精壯的中年人,挺高的,與這老者在爭論什么。
趙煦擺了擺手,壓了壓他身后的人,邁步向前走。
陳皮嚇了一跳,連忙低聲道:“官家,鄉村野地,不帶人很危險的。”
趙煦腳步不停,道:“不打緊,湊近聽一聽。”
陳皮不放心,還是讓胡中唯多帶了幾個人,只離的稍微遠了一些。
趙煦來到近前的一顆樹后,就聽到了雙方的爭執聲。
老者抬頭挺胸,怒聲道:“這是我們老陳村世世代代的祖產,你憑什么丈量!?”
中年人聲音低沉,道:“你是讀書人,難道不知道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嗎?這地,怎么就丈不得?”
老者冷哼,道:“你這是狡辯!是想劫掠民財以自肥,我不答應!”
中年人道:“這是朝廷的大政,開封府莫不知曉!再說了,我們只是丈量土地,誰要搶你們的地了?”
老者昂著頭,趾高氣揚的道:“老陳村的地百年未動,為什么突然就要動了,還不是你們這幫奸佞,上欺君,下欺民!告訴你們,敢動這里的地一下,除非從我的尸體上踏過去!我是童生,朝廷的規矩,刑不上大夫,你動了我,后果你清楚!”
中年人面色鐵青,道:“朝廷剛剛發的邸報,你應該看過了!說的就是你這種人,眼里根本沒有什么家國,就是自私自利!我告訴你,這地,今天我非丈不可!”
老童生聽著大怒,道:“我呸!章惇就是個大奸賊!祖制都敢隨便破,他是這是不忠不孝,遲早有一天,他會被五馬分尸的!他寫的邸報,老子一個字都不認!你們今天要是敢動我的村子,我就跟你們拼了!”
中年人身后的人,見老童生分明是無理攪纏,神色都不好看,一個衙役上前,低聲道:“知縣,這人就是個無賴,還是小心一些,要是鬧到上面去,您說不得有麻煩,與前程有礙。”
中年人仿佛沒聽到,盯著老童生,直接道:“現在,本官給你兩個選擇,讓開,配合縣衙丈量田畝;要么,本官就拿了你然后請剿匪軍過來,將你個村子一切無賴都給鏟平了!”
老童生頓時跳腳,滿臉猙獰的怒吼道:“你試試看!我告到朝廷,沒你的好果子吃!”
老童生身后的二十多人,迅速拿起鐵鍬,鐮刀,棍棒之類,一副兇悍模樣。
中年人是雍丘縣知縣,鄭賀致,他臉角鐵硬,向后退了一步,沉聲道:“將他們給我全部拿下!”
衙役們早就忍不了,二十多人,加上丈量隊十多人,近四十人,齊齊拔刀,將這群人給包圍了。
老童生一見,又驚又怒,直接一屁股坐在地上,厲聲道:“鄭賀致,你來吧,殺了我,去向章惇邀功,將來,你們不會有好結果的!”
鄭賀致根本不理會他,盯著那二十多個村民,冷聲道:“抗命不法,攻擊官差,是死罪,禍連親族,你們想清楚了!”
對官差動手,除了楞橫之人外,極少人有這樣的膽魄,并且,官差明顯比他們人多,二十多人,面面相窺,明顯的猶豫下來。
“所有人,放下武器,否則格殺勿論!”
鄭賀致看著他們,忽然大聲喝道。
有人被嚇到了,一個手滑,直接扔掉了手里的棍棒。
“拿下!”鄭賀致不給他們反應的時間,直接揮手下令。
衙役以及丈量隊的人,迅速撲過去,將二十多人打倒在地,控制的非常快。
這種行動,異常的熟練,似乎已經演練過很多次。
老童生直接躺在地上,大喊著殺人了殺人了。
鄭賀致根本不管他,讓人給他套結實了,道:“送去開封府大衙。”
幾個衙役應著,將二十多人給押走了。
老童生大吼大叫,拼命喊著他的功名,咒罵著,會讓鄭賀致付出代價。
鄭賀致干脆利落的料理了這老童生,看向不遠處的村落,稍稍思索,道:“多帶點人,今天要進村,再有阻攔的,一律先抓了再說!”
領頭的衙役應著,又看了眼趙煦等人所在大樹,低聲道:“縣尊,那里還有人,看了有一陣子了。”
鄭賀致轉頭向趙煦看去,不遠不近的并不能看清楚,又看了眼遠處的一大幫人,眉頭皺了皺,淡淡道:“估計是上面派來巡查的,他不過來就當沒看見,繼續做事。”
現在朝廷巡查的力度,密度空前,不說刑部,御史臺,其他六部,甚至政事堂也派了人,真的是無處不在,應接不暇。
衙役點點頭,準備著進村。
趙煦將剛才的事所有盡收眼底,面露笑容,道:“這鄭知縣倒是不錯……”
陳皮在一旁,跟著笑道:“小人聽說,這鄭知縣以脾氣剛直著稱,做事毫不拖泥帶水,章相公特意從嶺南將他給召回來的。”
趙煦點點頭,記下了‘鄭賀致’的名字,道:“繼續向前走。”
胡中唯應聲,揮手讓后續禁衛跟上。
趙煦帶人橫穿而過,驚呆了鄭賀致以及身邊的人。
趙煦這群人,多達三百多人,尤其是林立的禁衛。這種情況,他們從未見過,哪怕是當朝相公下來,也沒有這樣的陣仗吧?
衙役看著那些兇悍的禁衛,有些心不安,低聲與鄭賀致道:“縣尊,這是城里的大人物吧?”
鄭賀致看著走在前面的趙煦,仔細想了想開封城的大人物,搖了搖頭,道:“不認識。不過,不要招惹,讓他們過去。”
衙役紛紛點頭,這樣的大人物,誰敢惹?
趙煦沒有打算見什么人,現在,他只想親眼看看現實的情況。
在趙煦四處走訪的時候,蔡卞抵達了中牟縣,只帶了寫衛隊以及文吏。
他雷厲風行,直接罷黜了中牟縣大大小小官吏二十多人,同時,將帶來的各級候補官員,補充進去,還直接任命了不少村的村長。
這個舉動,令中牟縣上下很是惶然,因為以往的朝廷,是不會插手到這一層級的,當蔡卞透露要深入各保甲,中牟縣上下嚇了一大跳,強壓不安,不動聲色的表達了反對。
‘保甲’乃是現在最底層的組織架構,都是本地威望之人擔任,要是派外來人,只怕會出很多事情。
蔡卞只是試探,沒有硬來,而后,親臨第一線,觀察丈量田畝情況。
中牟縣知縣以及大小官員哪敢大意,全程陪同,謹慎謹慎再謹慎。
現在因為丈量田畝,中牟縣亂作一團,什么人都有。就比如,縣丞前幾日好不容易得空回家探望,被府里十多年的一個老仆捅了一刀,差點當場斃命。
那老仆是供認不諱,就是因為這縣丞丈量土地。
現在,縣里是人心惶惶,人人自危,每個人都怕他們的身邊人,突然跳出來給一刀。
蔡卞知道事后,心里著實震驚,沒想到,事情會發展到這一地步,要是鬧上去,怕又是‘新法惡政’的鐵證。
蔡卞并沒有任由這些人帶路,擔心被糊弄,用盡辦法想要探查最清楚的情況。
突然改變線路,見一些農戶,士紳,甚至于,還在各地散布‘舉告箱’,歡迎匿名信等等。
第二天,趙煦來到太康縣,這是開封府重地,產糧非常多。
但趙煦行走的田野,卻看到了一片片荒地,并非是那種山頭荒地,這些地一看就不錯,溝渠縱橫,雜草叢生,但沒人耕種,一眼看不到頭。
趙煦走了許久都沒看到一戶人家,荒廢的田畝,看到的少說也有上千畝。
走了不知道多久,終于來到一戶人家,趙煦將人屏退,帶著陳皮,胡中唯上前。
這是一戶老人家,無兒無女在旁。
老人家六十多人,佝僂著腰,笑容極其可親,看著趙煦等人過來,他就打開欄門,笑呵呵的道:“客人,是迷路了吧?”
趙煦左右四顧,有些靦腆的抬手,道:“不瞞老丈,我等想去太康縣,結果走到這里,渺無人煙,連問路的人都沒有。”
老太太拄著拐杖從里面出來,一頭白發,精神可掬的笑著道:“客人不是第一個了,進來喝杯茶,歇歇腳吧。”
趙煦見他們熱情,抬手道:“多謝老人家。”
兩個老人家很熱情,將趙煦迎進去,破碗倒了三杯茶給趙煦三人。
老人手里在做著簸箕模樣的東西,與趙煦笑著道:“這里經常有人迷路,客人要去太康縣,得回頭嘍。”
趙煦喝了口茶,笑著道:“看來,我們走了不少冤枉路。對了老丈,我一路走來,沒看到人,倒是那么多地,就沒人種了嗎?”
老者坐的不遠不近,手里忙活著,嘴上道:“已經荒廢十多年了,沒人種。”
趙煦愣神,道:“這么好的地,沒人種?百姓不種,那些富戶也不種嗎?朝廷還不管?我一直聽說,太康縣富饒,是產糧大縣。”
老太太端著一碟饃饃模樣的出來,遞給趙煦三人,笑著在桌前坐下,有些感慨的道:“這地啊,就是大戶的,但大戶地多人少,種不過來的。另外,以前那些人啊,地不好,賣不出去,又種不出東西,只能跑了。所以啊,久而久之,就這樣了。”
趙煦有些明悟,有地的太多,種不過來;地少或者地不好,種不出來又要交稅,除了逃跑,根本沒辦法。
陳皮看了眼趙煦,沒敢說話。
趙煦心里思索著,拿起一個饃饃,輕輕咬了一口。
一股堿味,難吃,還硬,趙煦不動聲色的慢慢吃著,忽又問道:“那,太康縣的產糧大縣,是怎么來的?”
“這老太婆就不知道了,反正那些相公有辦法。”老太太的說道。
她說的‘相公’不是朝廷,指的是當官的。
趙煦嗯了一聲,心里慢慢推敲。
他想起了一個記錄,是真宗年間的一個對話。
‘此事未可遽行,人言天下稅賦不均,豪強形勢者田多而稅少,貧弱地薄而稅重,由是富者益富,貧者益貧。王旦曰:田賦不均,誠如進旨,但須漸謀改定,不可一蹴而就。’
簡單來說,真宗皇帝詢問關于田畝的這件事,宰執王旦說,事情是有,但需要慢慢來,不能操之過急。
也就是說,土地兼并在真宗年間就已經很嚴重,卻沒有采取有效手段應對,一直拖到了現在。
趙煦對宋朝的賦稅情況很清楚:夏稅秋糧,夏稅,以布帛等的商稅為主,秋稅以糧食為主。
商稅的話比較復雜,門類眾多,并且稅賦比較重。而糧食,相對來說簡單,哪怕是上田,也就畝收一斗,中田是八升,下田是七升,合錢的話,中下田一畝地稅賦不到五文錢。
這樣的稅賦其實很低了,但農戶依舊棄地逃亡,里面的問題,就很值得深究了。
老者在編織著簸箕模樣的東西,見沒了動靜,看向趙煦,道:“客人,不要想著來這里買地種,以前有過,都跑了。”
趙煦一怔,他沒這個想法,心里一動,面露好奇,笑著道:“還請老丈指教。”
老者說道:“這里啊,地貧,哪怕你能招來青壯種,不下力氣,也種不出多少東西的,不說其他當地人眼紅,搶水,搶地,就是官府的稅收,你都交不夠的。”
地頭蛇這些,趙煦有預料,他不解的道:“官府的稅很低啊,一畝才幾文錢,有的賺啊……”
老太太頓時笑了,打量了趙煦一眼,道:“客人應該不是普通人吧?我跟你說,這官府的稅,不是一種兩種,收到最后啊,不管你有多少地,多少糧食,最多就給你留點口糧……”
趙煦頓時明白了,四個字:苛捐雜稅。這并沒有一定標準,收稅的人,是根據你的產出來的,會拼命壓榨。
普通百姓無權無勢,除了任人宰割,還能怎么辦?
上面有官府,下面有地頭蛇,百姓的日子確實難過,這地,很不好種啊……
趙煦心頭感慨,略微沉重。
那些官員的奏本,是寫不出這里面的齷齪的,能寫的那些事情,都是明面上的大事,私底下無法說清楚,又實際控制著百姓死活的種種潛規則,從未抬到書面上。
‘百姓無活路啊……’
趙煦心里低語,表面上的繁榮,掩蓋了底層的艱難,也難怪現在以及日后種種‘起義’此起彼伏,難以平息。
也就是宋朝沒有遇到什么大的天災,又國土狹小,若是大一統王朝,恐怕這表面的繁華都難以維持。
這立國,還不足百年啊!
趙煦吃完一個饃饃,看向老太太,道:“老人家,太康縣,不,開封府這樣的荒地很多嗎?”
老太太想了想,看向老者。
老者手不停,道:“我以前也去過一些地方,不少的。”
趙煦明白了,從懷里掏出幾文錢,放到桌上,站起來笑著道:“多謝二位老人家招待,我們歇好了,這就趕路。”
兩個老人家一見,死活不肯收錢,硬塞回給趙煦。
趙煦不得已又拿回來,再三抬手道謝,離開這戶人家。
趙煦往回走,心里有些壓抑。
今天,他算是見識到大宋真實的一面了。
胡中唯跟在后面,似無所覺的道:“官家,這事啊,在我記事時就有了,我爹娘就是帶著我逃荒的。”
趙煦回頭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胡中唯今年四十多了,豈不是說,三十多年前,也就是仁宗朝就有了?
那個當朝士大夫津津樂道,心心念念的清平盛世?
陳皮不滿的看了眼亂說話的胡中唯,陪著笑與趙煦道:“官家,我大宋還是富盛的,不用太過憂心。”
趙煦默默無聲,是不是,他心里有數。
趙煦繞過這里,又去了幾處,沒帶幾個人,深入農戶家中,甚至還借宿了一宿。
第二天,趙煦轉到東明,不止在田地間行走,假借一些身份,在幾個大戶人家流轉,甚至是冒充商人,著實探聽到了不少事情。
一直到二月初,朝廷里一再催促,趙煦這才離開地方,返回開封城。
馬車里,趙煦翻看著一路上記錄的心得,心里閃過種種念頭。
‘方田均稅法’,丈量土地,只是第一步,后面還要分地,制定新的賦稅等等。
但現在看來,有些事情,考慮的不那么周全。單靠朝廷制定的法度來推行,還不足以解決土地矛盾。
“變法,在法也在人……”
趙煦輕聲自語,法度再好,還得要有人執行,如果執行的人理解偏差,或者根本就是借此謀私利,那簡直還不如不改。
所以,必須要鍛造一支,堅定,干凈,百折不撓的變法隊伍!
趙煦抵達開封城,還沒有入宮的時候,政事堂正在開會。
四個相公,六部尚書,侍郎等其在,蔡卞在做報告。
蔡卞拿著手札,看了眼眾人,道:“第一,反對變法者眾。這一點,無需我多說。反對者占據了多數,從各縣衙門到地方,甚至是普通百姓,都堅決反對。第二,從初步丈量的土地來看,隱瞞土地情況嚴重,大田畝眾多。丈量一頃地,要多出一二百多畝來,觸目驚心。第三,抵抗新法,以士紳大戶,有功名的的員外居多。為官的,多在幕后,手段層出不窮,目不暇接,各地疲于應付。題外話,據說,開封府外的各路,現在土地交易激增,洗白的方式千千萬萬,以后我們有的頭疼。第四,各級官吏被腐蝕嚴重,玩忽職守,人浮于事,甚至于公然反抗新法的屢見不鮮……”
蔡卞一個個說著,都是他這段時間考察的結果,可以說,‘成果頗豐’,在場聽的人,一個個神色肅然,認真聆聽。
宰相蘇頌坐在主位,一邊聽一邊觀察著眾人的表情,同時心里思索著。
章惇神情嚴厲,這是他面無表情的狀態,但眾人還是心態凜然。
蔡卞足足說了半個時辰,這才停下來,坐在章惇邊上,輕輕喝了口茶。
蘇頌瞥了眼章惇,道:“都說說吧。”
御史中丞黃履第一個說話,語氣十分果斷,道:“亂世用重典,下官認為,朝廷應該配備關于執行新法的法度,對于抵抗新法的不法之徒,現有法度不足以懲治,不足以警示!”
刑部尚書來之邵接話,道:“下官認為,一個部門,已經難以應對錯綜復雜的局面,事事到政事堂開會,不夠有效。下官建議,設立特別的機構,專門應對,以策周全。”
吏部尚書林希臉色漠然,道:“考銓法還是有所欠缺的,對于現在在亂象,沒有考慮到。下官認為,當下,吏治最為重要,比推行新法更重要!”
其他人相繼說話,全部都是針對蔡卞這次考察的,要求對‘新法’進行加碼,推行更為嚴苛的法度,確保‘開封府試點’能夠正常,有效的推行下去。
章惇靜靜聽著,轉向蘇頌道:“蘇相公,怎么看?”
蘇頌聽著,哪里看不出來,這些人私底下已經有過討論,想著這般下去,開封府非得徹底大亂不可,左思右想,道:“對于開封府的亂象,要做出應對,但反應不能過度。政事堂需要綜合考慮,推出一整套,切合實際,又不會激起地方過多民怨的方式方法,不能蠻橫硬來……”
蘇頌的話中規中矩,乍聽似乎很有道理,仔細分析,又好像沒有什么不對。
總之,就是套話,沒有多少實際意義。
章惇似乎只是隨口一問,當即便對眾人沉聲道:“第一,針對開封府的亂象,朝廷必須嚴厲回應。第二,升級開封府變法小組,直接歸本官統管,曹政為執行,統一政令。第三,嚴肅吏治,吏部,刑部,御史臺要針對新法的亂象,制定新的法度,嚴格執行,打擊不法之徒。第四,要求所有村,保甲之長,簽署軍令狀,限期完成任務,做不到的,一律流放嶺南!第五,刑部的整肅風氣行動,要繼續擴大范圍、對象,抓到的人,從重從快的判,判了就執行,不可拖泥帶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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