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攸還沒走到蘇頌的院子,忽然有個人出現,攔住了他,笑呵呵的道:“蔡指揮。”
蔡攸一驚,本能的要拔刀,轉頭見到來人,神情微動,道:“童公公?”
來人就是童貫。
童貫臉上有些灰塵,面容倒是清朗了一些,抬手與蔡攸道:“蔡指揮,別來無恙?”
蔡攸知道這個人與他父親蔡京有些關系,因此心里不舒服,面上倒是客氣的抬手道:“童公公來這里是?”
童貫一笑,道:“剛剛從外面剿匪回來,官家聽到后,讓我順道來一趟這里。盒子給我吧。”
蔡攸眉頭微鎖,旋即就道:“那勞煩童公公了。”
蔡攸本來就不喜歡這趟差事,但這又是一份功勞,只是稍微糾結一下,蔡攸就選擇了后退。
童貫接過盒子,徑直走入蘇頌的書房。
蔡攸看著童貫的背影,暗道:這個童貫,看來得好好結交一下。
童貫看似不聲不響,卻在樞密院坐著,又領了剿匪軍,這分明不是一般的信任!
蘇頌這時正在書房里收拾東西。
他酷愛讀書,除了‘正道’的經史子集,對‘奇技淫巧’等書尤為偏愛,在天文儀器、本草醫藥、機械圖紙、星圖繪制方面等多有建樹,在這個時代,除了沈括寥寥幾人,他幾乎走在最前面。
他看著這些珍貴的書籍,輕松撫摸著,不時輕嘆一聲,裝入箱子里。
他這一去,不是真的就有閑心來專注這些了,他的年紀也不容許他做太多的事情。
童貫在門口被家丁攔住,蘇頌走出來,看到童貫,眉頭登時一皺。
文官討厭宦官,這是自古的傳統,蘇頌似乎也能想到什么,淡淡的擺了擺手。
童貫笑呵呵的走進來,道:“蘇相公好像不太歡迎小人。”
蘇頌在凌亂的房間看了眼,在椅子上坐下,道:“沒什么可招待的,童大官請坐。”
童貫連忙道:“大官可不敢當,小人這是給蘇相公排憂解難來了。”
蘇頌自然是認識童貫的,默默看著他片刻,道:“我的難,你解不了。章惇也解不了。官家讓你來做什么,直說吧。”
童貫臉上還是笑呵呵的,心里卻暗道:我與這些大人物終究是差了不少。
童貫上前,沒有拐彎抹角,直接將手里的盒子放到蘇頌跟前,道:“蘇相公睿智,官家讓我把這個送來給蘇相公。”
蘇頌沒動,看了眼眼前的盒子,道:“你的身份僅次于陳皮,官家讓你來送,既是給我留面子,也表示此時的重要,看來,官家心意已定了。”
童貫站著不動,依舊一臉笑呵呵的道:“小人剛從外面回來,蘇相公想問什么,小人怕是真回答不了。”
蘇頌審視了他一會兒,或許是信了童貫的話,伸手拿起身前的盒子。
他也很好奇,在這最后關頭,宮里的官家會怎么做?
他到底是當朝宰執,太皇太后遺留下的最后一個‘舊黨’,他的走,對朝野必然有巨大影響。
并且怎么走,以什么方式走,什么時機走,都異常重要。
蘇頌面無表情,打開盒子,慢慢翻看著里面的東西。
幾封信,幾張紙。
就是這幾封信,幾張紙,令宦海沉浮數十年的蘇頌,神情大變,不可置信!
趙諗!
登基稱帝,改年號‘隆興’!
蘇頌第一時間就想到了,他在御前與章惇,蔡卞等人瓜分幾個才子的事。那趙諗由于他的點名,已經在政事堂!
這關系牽連之下,正常人稍微一想,就是他蘇頌勾結僚人,圖謀不軌!
不過片刻,蘇頌就恢復冷靜。
絕大部分人或許會這么想,但宮里的官家以及章惇,蔡卞等人,決然不會相信,太可笑了!
但,縱然高層人物不會這么認為,可卻是他們操作的巨大把柄,一旦操弄起來,蘇頌是百口莫辯,鐵板釘釘!
蘇頌看著這些東西,只覺得頭疼。
他現在有些恍惚,實在是分辨不清楚。這些亂七八糟,此起彼伏沒有斷過的事情,到底是‘新法’引出來的,還是本身就存在?
他們的極力渴求的‘清平盛世’,真的是被戳破后的,現在的這副模樣嗎?
‘新黨’到底是對是錯?
蘇頌老臉慣常的沉默,心里則有些茫然。
自從官家親政以來,發生了太多的事情,這些事情,他們原本都以為是‘新法’引出來的,是‘新法’禍國殃民的證據!
可是越來越多的事實顯示,似乎他們一直心心念念的清平盛世,只是個假象!
蘇頌默然,或許是即將離開,反而能更冷靜,清晰的看清楚一些事情。
好一陣子,蘇頌抬頭,看向一直沒有說話的童貫,道:“官家……可留有什么話給我?”
童貫一直躬著身,神色一直笑呵呵的,保持著對當朝宰執的恭敬,道:“官家有一句話給蘇相公:自古盛世,首推漢唐,于文治武功,曠古絕今。盛世,是打出來的,不是困守自憐。”
蘇頌神情不動,沒有說話。
元祐初,高太后以及司馬光等人,割讓夏人四寨,以求夏人退兵。
而后的七年,宋朝幾乎困于自守,再無神宗時候的銳意進取。
蘇頌今天的感慨有些多,暗自搖了搖頭,甩開復雜的情緒,目光落在身前的盒子上。
趙煦剛才那句話,像是臨別贈言,沒有多大意義,童貫帶著盒子來的這一趟,才是重點。
不多久,蘇頌就會意過來了。
蘇頌輕輕點頭,嘆了口氣,道:“回去回稟官家,就說我知道了。”
‘你知道,我不知道啊!’
童貫面上笑呵呵,心里一肚子疑惑。
這些大人物,慣常打啞語,云山霧繞,不到那個層次,根本不懂!
童貫沒有追問,抬手道:“小人告辭。”
蘇頌雙手按在盒子上,又搖了搖頭,道:“罷了,是對是錯,我終究是看不到了。”
他七十多了,沒幾年好活,‘新法’的最終會怎么樣,他可能等不到。
蘇頌默然好一陣子,抬頭看向宮里方向。
他知道,高太后近來病重不起,昏睡兩天了。
這仿佛預示了‘舊黨’的末路。
蘇頌又默默好一陣子,腦海里回想了很多事情,從他入仕的英宗朝,而后是仁宗,神宗,再到如今的元祐。
他歷經四朝,當真宦海沉浮,有無數起伏波瀾。
“罷了,就再收拾最后一次殘局吧。”
蘇頌雙手按在那盒子上,緩緩起身。
這個盒子里,看似是趙諗,實則趙諗只是個士子,即便生拉硬扯到他頭上,官家也沒必要送到他這里來。
歸根結底,還是眼前朝廷遇到的最大的麻煩——曾布。
蘇頌拿過拐,出了門,道:“備車,去御史臺。”
朝廷里,蔡卞,章惇要對‘新黨’進行甄別,順手要送走他這個最后的障礙。
這個盒子,其實就是告訴蘇頌——這些事情,由他來收尾。
忙碌的管家快步走過來,道:“主君,去御史臺做什么?”
“無需多問。”蘇頌淡淡說道,拄著拐,向著大門走去。
管家連忙應著,去備馬車。蘇家一片忙亂,也沒人關注太多。
蘇頌坐在馬車上,心里很平靜。
除了感慨,再無多余的情緒。
沒有傷春悲秋,沒有兔死狐悲,更沒有凄涼落寞,也沒有不甘心。
所謂的‘七十不逾矩’,在他身上得到了最好的體現。
御史臺。
黃履已經開完會,對曾布的處置已經出爐。
曾布的‘罪名’其實很容易,他擅離職守,無詔入京,在京中游走,縱橫交錯的結黨營私,哪一條都可以送他回鄉養老,顧忌的無非是他的身份以及可能形成的后果。
御史臺對百官有監察的權力,處置權卻只有五品以下,因此,黃履匯總好案卷,也不管曾布認不認,就準備走程序,上報政事堂了。
曾布現在的官職,只是‘知江寧府’,原則上是不需要趙煦批復的,但凡政事堂批準,御史臺就能將曾布奪職罷官,遣送回鄉。
就在黃履催著內部走程序的時候,主事來到他的值房,有些驚疑的道:“中丞,蘇相公來了。”
黃履正在埋頭寫著什么,聽著猛的抬頭,道:“他來做什么?”
‘新黨’對‘舊黨’普遍懷有怨憤,警惕;‘新黨’對‘舊黨’的攻訐從未停止過。
去年章惇等還試圖清算高太后,何況蘇頌了。
主事道:“下官問了,說是要見曾布。”
黃履放下筆,沉著臉,心頭一陣盤算。
曾布的入京,原本在‘新黨’內部沒有多大波瀾,很多人希望他復起,但也只是‘希望’,沒有多大動作。真正引起蔡卞激烈反應的,是曾布去了蘇頌府邸,兩人似乎達成了什么交易。
御史臺的地位特殊,有監察百官的特權,但體制上依舊隸屬于政事堂,蘇頌這個宰相,除非黃履硬剛,否則真的攔不住他見曾布。
主事見黃履神色不好,上前低聲道:“中丞,其實,不妨讓他們見,他們這一見,只有壞處,沒有好處。”
黃履看了他一眼,道:“沒那么簡單,蘇頌到底是當朝宰執,要是他借由曾布拉我或者章相公,蔡相公下水,后果難料。”
主事心頭猛的一驚,連忙后退,道:“小人多嘴。”
黃履心頭仔細思索一陣,站起來,道:“攔是攔不住了,走,看看他們到底要說什么。”
主事應著,陪著黃履去迎蘇頌。
這會兒蘇頌已經進了御史臺,正在往地牢走。
黃履快步上來,笑容滿面的道:“蘇相公駕臨御史臺,當真是蓬蓽生輝,與有榮焉。”
蘇頌對于黃履視若無睹,也無心思分辨他話里的嘲諷,道:“你們御史臺定案了?什么時候呈報給我?”
黃履跟著蘇頌的腳步,笑著道:“還沒有,御史臺正在討論,畢竟事關重大,朝野關注,不得不小心從事。”
蘇頌沒有看他,拄著拐,徑直入地牢,來到曾布的牢門前。
曾布聽到密集的腳步聲,目中一閃,看向牢門。
蘇頌出來的一瞬間,曾布雙眼有訝異之色,繼而有些期待。
朝廷里的爭論有了結果?
曾布看向蘇頌的目光,都是探尋之色。
蘇頌等牢門打開,走進去,坐在椅子上,與曾布對視。
他雙眼平靜,臉色蒼老,看不出任何情緒。
黃履等御史臺官員站在不遠處,一個個雙眼大睜,豎起耳朵,要看這兩人到底談什么。
曾布雙眼的訝色消失,變為疑惑,道:“蘇相公,這是何意?”
蘇頌道:“我已向官家表明,辭官歸鄉。”
曾布臉色驟變!
他之所以入京,就是篤定趙煦要再次平衡朝局,平衡‘新舊’兩黨,用他填補韓宗道的空缺,如果蘇頌辭官,那一切落空!
曾布小眼睛大睜,道:“官家怎么說?”
蘇頌看著他,淡淡道:“而今,不是熙寧年間。”
其實蘇頌想說的是,現在的官家,不是神宗皇帝。神宗皇帝面對壓力,會妥協,退讓,但當今這位卻不會。
當今這位對呂大防,范純仁等人出手,并不僅僅是為了報復,發泄心中的怨恨,還有就是表達了另一層態度:面對‘新法’,他堅定不移,不會對‘舊黨’做出退讓!
曾布不相信,更不甘心,追問道:“官家,讓你走了?”
蘇頌道:“你上書認罪吧,全身而退。”
曾布胖臉變幻不斷,一直盯著蘇頌,似乎想從他的表情上,看出‘玩笑’二字。
但蘇頌十分平靜,沒有任何異色。
曾布瞥了眼不遠處的黃履等人,道:“章惇回來了?不可能,他起碼要等到四月中旬之后才能回來!為什么?到底為什么?”
蘇頌搖了搖頭,拄起拐,道:“要么你上書,要么我送你走,你自選吧。”
蘇頌說完,自顧轉身,看都沒看黃履。
黃履卻一直盯著蘇頌,這位蘇相公真的要走?臨走前還幫他們料理曾布?
如果是蘇頌處置曾布,那么他們‘新黨’內部面臨的壓力將驟減,因為曾布引發的亂子以及后果都將變得可控。
但蘇頌為什么幫他們呢?
‘說不通啊……’
黃履心中暗道。
‘新舊’兩道廝殺了幾十年,元祐初‘舊黨’更是將‘新黨’盡數放逐,打壓的很是徹底。‘新黨’這次回來,‘舊黨’死傷無數。
兩黨早已經沒了和解的可能,蘇頌這個作為,令他很困惑。
曾布坐在床上,臉角抽搐,雙眼有憤怒之色。
他怎么想都想不透,蘇頌怎么會致仕?!
蘇頌一走,朝局必然失衡,‘新舊’兩黨黨爭更加劇烈,這對朝局,對‘新法’,對官家,百害而無一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