料理這件事的源頭,章惇看向刑部尚書來之邵,道:“開封城,是汴京,是天下首善之區,是天子腳下,你是刑部尚書,執掌巡檢司,來之邵,我要聽你的解釋。”
來之邵心知章惇憤怒,此刻也是怒恨交加滿臉,沉聲道:“相公,下官這就親自去拿人,一定給裴舍人一個交代!”
章惇雙眸銳利,道:“不是給裴寅一個交代,是給天下人一個交代!裴寅是朝廷命官,當街被圍堵,差點被生生打死,日后當官的豈不是要人人自危?還有人敢為朝廷做事,敢秉直而行,不畏人言嗎?”
蔡卞神情凝重,沒有插話。
章惇明擺著要借機做些什么。
來之邵聽出了言外之意,心里飛轉,立刻抬手道:“相公,刑部一直在清掃開封城的大小地痞流氓,豪橫惡霸。裴舍人這件事,暴露出了刑部流于表面,沒有深入。即日起,下官親自掛帥,在開封府,不,在全國,督促巡檢司以及刑部所屬,令地方配合,嚴厲打擊一切不法之徒!”
章惇道:“不止是這些人,還要深挖他們背后的保護傘,從嚴從重從快,我會奏請官家,加速大理寺在地方的建設,再督各路巡撫親自上陣,勢必要還我大宋一個朗朗乾坤!”
蔡卞眼神動了下,暗自佩服。
他倒是沒想到,章惇會借著這個由頭,增加剛剛上任的十幾個巡撫的權威與實權。
并且,還能彈壓地方對新法的反抗力量!
到了這個高度,似乎為裴寅報仇就沒那么重要了。
來之邵越發明白章惇的意思,沉色道:“是。下官親自出京,督促各路,命各路巡撫,各府知府,各縣知縣親自掛帥,并加入年終考核,但有發生惡劣事件,一律罷黜,絕無寬宥!”
“我會奏請官家,給巡檢司增派編制,必要的時候,還會給各路巡撫配置一定的兵力,由各路,各府,各縣維持日常的秩序,”
章惇的語氣依舊平靜,道:“你不要一個人下去,我會讓兵部許尚書與你一起。”
來之邵這才明白,章惇的棋盤比他想的要大!
來之邵余光瞥了眼蔡卞,稍稍遲疑就道:“相公,有句話,下官一直想問,明年,真的要全面復起新法?”
蔡卞陡然坐直了一點,目光在來之邵,章惇之間來回。
全面復起新法,章惇,蔡卞等一直掛在口頭上,也一直朝這個方向準備。
在新黨最高層以及中下層都十分期盼,但在中高層一些人想法中卻并不是。
熙寧、元豐年間變法的挫敗,令他們不止對他們的信心造成了打擊,也對新法的實施方面有更多的想法。
不少人認為,全面復起太過急切,新法的內容細則需要更多,細致的認真檢討,還有就是,他們對新法引出的亂象有所顧忌,擔心重演舊事。
全面復起新法最重要、最關鍵的人物,自然是即將擔任宰執的章惇。
來之邵是刑部尚書,在朝廷的高層,是章惇左膀右臂,他的態度同樣重要。
章惇從來之邵的語氣中聽出來了,審視他片刻,看向御史臺御史中丞黃履,道:“你呢?”
黃履是親眼看著這半年來的變化,固然他們朝廷改制,集權到前所未有,但他們引起的風波以及反抗力量同樣前所未有的強大。
他沉默了一會兒,道:“相公,下官認為,如果要推行開封府式的方田均稅法,下官擔心……未必能撐得住。”
一個開封府已經讓朝廷焦頭爛額,蘇頌,韓宗道等的離去,無不有其中的關系。
章惇同樣的看了他一會兒,轉向蔡卞,道:“你也是這樣想的?”
蔡卞沒有掩飾,道:“我希望可以慢一點,明年,可以在北方兩三路繼續推行,但不是全國。”
章惇眉宇間透著嚴厲之色,看向來之邵,梁燾,黃履三人,冷聲道:“你們可以走了。”
黃履,來之邵都是章惇的人,也是他推舉上來的,眼見章惇發怒,這里又不是解釋的地方,只好抬手告退。
梁燾心有戚戚,跟著離開。
開放式的值房內,只有章惇與蔡卞兩人。
章惇目光炯炯的盯著蔡卞,直言不諱的道:“明年要爭取全面復起新法,你能不能在官家面前支持我?”
想要趙煦同意全面復起新法,絕不是章惇一兩句話的事。
事關國體,茲事體大!
蔡卞心里同樣清楚,這般大事,哪怕是宮里那位官家心里怕也是斟酌了不知道多少次,至今不松一絲口風,顯然覺得明年不是合適的時機。
蔡卞沉吟著,良久極力以一種心平氣和的語氣說道:“你提過不止一次,官家屢次不接話,態度不言而喻。這不是對那些反對派的妥協退讓,確實有些急了。”
章惇神情不變,道:“如果我再提,你會不會支持我?”
蔡卞見章惇這般堅持,眉頭皺了又皺,再次沉吟一陣,道:“不會。”
其實,蔡卞的心里話是:現在朝野對你不滿的人太多,不要消耗官家對你的信任,難道你就沒有察覺,你與官家漸漸有了沖突,一直是官家在包容你?
這種包容,能有幾時?
他是在變相的保全章惇。
章惇神情依舊沒變,道:“你對政事堂增加參知政事怎么看?”
蔡卞心里苦笑,章惇果然還是那個章惇,直來直往。
這是對我不滿了。
蔡卞心里暗自嘆氣,道:“我與官家提過,官家的意思,暫時不增加。”
“必要的時候,我會奏請,讓林希與許將加參知政事銜。”章惇說道。
七卿中,兵部尚書許將是帝黨,吏部尚書林希、刑部尚書來之邵,御史中丞黃履是章黨,王存是蘇黨,蘇頌的人,也就是舊黨。
章惇提名許將與林希,考慮的倒是周全。
蔡卞想了想,道:“我沒意見。”
實則許將,林希一旦拜參知政事,也就是拜相入政事堂,那政事堂再次是四個人,有吏部尚書林希的絕對支持,章惇的權力將得到極大提升與擴張!
章惇沒有再說話,道:“林希出京送各路巡撫上任,王存巡視淮河,并巡查南北運河,許將與來之邵即將離京,你又要去開封府各縣,京里就剩下梁燾與李清臣了。”
蔡卞這才驚覺,道:“你是什么想法?”
章惇道:“事多人少,我考慮成立一個幕僚房,專門負責對政事的建議、審議,復核等,不授予具體官職,不計出身,不問政見,不論官民。”
蔡卞道:“倒是可以,政事堂那邊還有不少空房,我讓人收拾出來。具體人選,讓全國五品以上官員上書舉薦,你打算要多少人?”
章惇目露精芒,閃動著道:“不要多,十人以內。”
蔡卞微微點頭,道:“好,我來辦。”
章惇嗯了一聲,起身前往偏房,要去看裴寅。
青瓦房的一舉一動都在趙煦眼里,耳里。
這時,趙煦在垂拱殿西面的瓦房里,手里全是泥沙,身邊是一本書,上面都是泥漿等的做法。
水泥不是說做就做的,趙煦在后世學過化學公式,也去過的工地,隱約記得大概,但真不是說做能做出來的。
他在從頭摸索,接見現有的知識與技術。
不遠處,趙佖恭恭敬敬的坐著,手里拿著一個手杖,聽著黃門的稟報,他說道:“官家,章相公未免太過執拗了。逼著蔡相公支持他,不支持就要增加參知政事,他要是能做到的話,會不會直接免了蔡相公?”
趙佖話里沒有什么傾向,就事論事。
趙煦笑了聲,雙手攪拌著泥沙,看向政事堂方向,道:“這你就錯了,咱們的大相公,沒那么執拗了。”
以往的章惇,直來直往,做事剛猛直進。
但從他處理以交子發憤怒以及裴寅這件事來看,章惇正在熟練的運用政治手段,學會了在彎中去直。
直來直往的大相公其實并不令趙煦擔心,但懂得隱忍,用手段的大相公,才會讓趙煦壓力重重。
“以后有的麻煩了。”
趙煦無奈又欣慰的說道。
無奈,是麻煩肯定會找過來。欣慰,學會彎中取直的大相公,才是真正合格的政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