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浖將蘇家父子的表情盡收眼底,依舊保持著微笑,道:“蘇相公,近來,朝廷決心解決江南西路的混亂,考慮以江南西路為中心,大力整頓。將在江南西路一帶,建立南大營,以確保江南的穩定。另外,朝廷各部門,包括皇城司,國子監,御史臺,大理寺等在內,復刻在洪州府,以解決朝廷鞭長莫及的難題。目前,除了林相公外,御史臺,大理寺以及國子監等主官,外加兵部侍郎,刑部,加上下官等,都已經南下。”
蘇頌漠然的表情變,猛的轉頭看向陳浖,雙眸圓睜,爆發出憤怒之色。
郭嘉也嚇了一大跳,這宗澤帶著虎畏軍南下,成了史無前例的江南西路全權大臣外,朝廷居然還有這么多大動作!
下了這么大的決心嗎?
郭嘉忽然頭上冷汗涔涔,心里發冷。
朝廷派這么大高官南下,說明了朝廷無比堅定的決心。誰還能抗衡?
那真的是螳臂當車,會死無葬身之地的!
陳浖對于蘇頌的目光,回之平靜,不再言語。
蘇頌經過短暫的震驚,漸漸的恢復平靜。
他看著眼前的棋盤,表情平靜,心里卻波濤洶涌。
這樣的大動作,是前所未有的。
先帝朝的‘變法’,以現在來看,不過是‘修修補補’,算不上真正的變革。
可就是王安石那般的‘變法’,還是將大宋掀的人仰馬翻,混亂不堪。
而今的‘紹圣新政’,可能會將大宋變的徹底的天翻地覆!
蘇頌從陳浖簡單的話語中已經猜到了更多,這么大的動作,江南西路是擋不住的,而且,這些也不是沖著江南西路,而是沖著整個江南!
‘這是要全面的推行‘紹圣新政’了嗎?’
蘇頌默默的想道,蒼老的眼神中,有著深深地憂慮。
小院子里,沒人說話,那少年又退了回去。
郭嘉坐立不安,一言不敢有。
陳浖靜靜等了一會兒,見蘇頌不說話,只好道:“蘇相公,如果不愿意出來,下官不敢為難,寫幾封信也可以。”
蘇頌拿起茶杯,喝了口茶,手都在發抖。
蘇頌喝完茶,放好茶杯,輕嘆道:“這樣大的氣魄,章惇,蔡卞等人沒有的。”
陳浖神情微變,沒有說話。
朝廷里的高層,甚至是最高層才會知道。‘紹圣新政’真正的出處,不在章惇,不在蔡卞,更不在‘新黨’,而是在于宮里。
這件事,朝廷諱莫如深,沒人會提,都會默認是章惇為代表的‘新黨’的決斷。
‘不是大相公等人,那是誰?’
郭嘉心里疑惑。他并不知道,現在朝野所望,都是政事堂,以章惇為首的‘新黨’,至于趙煦是一個居在深宮,連朝會都沒開幾次的少年無為皇帝。
蘇頌看著棋盤,又伸手落了一子,道:“是你要來,還是什么人讓你來的?”
陳浖神色恢復如常,道:“下官這一趟,本是巡查河道工程,并主持江南西路的官道整頓。臨行前,蔡相公囑咐我,順道來看望蘇相公。”
蘇頌給了郭嘉一個眼神,等他落子,便繼續下棋,淡淡道:“章子厚什么時候南下?”
陳浖道:“這個政事堂沒有規劃,下官不知。”
蘇頌心里想法非常多,轉的很快,手里的棋子落的快,道:“這么大的動靜,宗澤撐不起來,沒有章子厚坐鎮,江南西路會亂成一鍋粥,更別想整個江南了,我的幾句話,幾封信,幫不上什么忙。”
陳浖道:“除了政事堂與各部的官員會陸續南下外,官家預計下半年,會出京巡視,江南西路是行程之一。”
蘇頌落子的手一頓,蒼老的臉抽了一下。
蘇嘉一直注視著他爹,將他爹的表情盡收眼底。心里本來想說的話,更加不敢出口了。
蘇頌將棋子慢慢放回去,沉默了起來。
當初高太后還在世的時候,他在那晚差點的兵變中,出現在高太后的寢宮。以一種‘冷眼旁觀’的角度,觀察過趙煦。
他得到的結論是‘龍游淺灘,心藏深海’,是以,在‘祖孫帝后’爭權的斗爭中,他一直極力置身事外。
在那事后,他從種種事情中,越發的確定,這位年輕的官家,‘心有溝壑,胸藏刀兵’,是以,在趙煦親政后,那一系列復雜的斗爭中,他極力的謀求平衡,希望在‘新舊’兩黨中尋求平衡,尋求國家大政的平穩有序。
可是,他的所有努力,最終都化為烏有。
現在仔細想來,其實都是他的妄想,是一場鏡花水月。
他始終沒有明白,他眼中的趙煦,并不是要‘子承父業’,繼續‘王安石變法’,而是,他心中早就有了計劃,要推行屬于他的‘紹圣新政’!
江南西路一事,其實,才是‘紹圣新政’的開始,之前的一切,包括‘開封府試點’,都不過是投石問路。
‘能控制得住嗎?’
蘇頌心頭沉重,默默思索。
盡管他躲在這里,避開了絕大部分是非,可該知道的,他一點都沒少。
‘紹圣新政’的那些計劃,他一清二楚。
這樣‘徹底式’的變革,顛覆了大宋祖制,簡直是要‘回爐重造’。
這種情形之下,只有兩種結果:要么功成,實現了紹圣新政‘富民強國’的目標。要么,山崩地裂,天下大亂。
小院子十分安靜。
郭嘉很緊張,他不太能聽得懂他父親與陳浖的對話,卻有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壓抑感。
陳浖束手而立,靜靜的等著蘇頌的決定。
良久之后,蘇頌再次拿起棋子,道:“章惇是一個剛直的人,直來直往,不會繞彎子。蔡卞倒是圓融,可缺乏魄力,瞻前顧后。他們都不會讓你來找我。是官家讓你來的吧?”
陳浖目光微動,第一次遲疑,抬起手,道:“蘇相公,是蔡相公。”
在朝廷里,有種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的默契,那就是,朝廷的一系列大政,不論對與錯,都是朝廷的決斷,與趙煦無關。
當今官家的是一位清靜無為,垂拱而治的賢明皇帝。
蘇頌落著子,道:“我懂你的意思。說吧,還有什么話?”
陳浖仔細回憶了一下趙煦與他的交代,道:“事有對錯,人有立場,這些無可厚非。而今,我大宋只有一個方向,我們都是船上的人,我們要護著船,迎風破浪向前。不能回頭,不能阻止,不能拖延,更不能鑿船。”
郭嘉隱約聽懂了一些,想要張嘴說什么,又被他爹給警告,咽了回去。
其實,郭嘉想說,他們沒有想鑿船,正在鑿船的是‘新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