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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城下相知

  許景澄舞了一陣戟,玄戟幽光,在清蒙蒙的晨光里撐開一團,隱約映著周遭的花草樹石的暗影。忽的雙戟交擊,驟然發出一聲清音,如鳳鳴鶴唳,雙戟如合一處,碩大暗影化作巨大戟形疾若星矢向月門襲去。

  許照容猝不及防,屈指按在戟尖,兩力相擊,嬌軀如箭離弦彈向半空,旋開暗勁,方徐徐落下,望著庭中積水,照見鬢發亂了,一縷青絲摞下來,伸手撩至耳際,方舉步跨進中庭。許景澄正用絲帕輕拭蚩尤戰戟。

  天下使戟者不知凡幾,惟容雁平自創的悲月驚鴻戟、與谷家落花戟、許氏蚩尤戰戟并稱世間三大戟術。

  許照容說道:“邵軍師與伯英先后致函,哥哥真的不予理會?”

  許景澄眼簾上撩,未出一言,旋即垂下眼簾繼續擦拭雙戟。雙戟對接左右互持旋擰,便成黑色巨戟,巨戟倏的探出,右手持戟尾,暗使旋力,戟首頓生幽芒。

  許景澄將玄鐵戟插入器械架中,說道:“徐汝愚要取新安不過易如反掌,恁的生這多事?”稍稍一頓,說道:“許家的蚩尤戰戟不會為區區兩封信函屈服的。”

  “邵軍師、伯英與我們系出同枝,怎會有相逼之意?”

  “當年是誰將我逼出宣城的?”

  “哥哥沒有容人的氣度,天下英杰不知凡幾,哥哥為何偏要爭這第一?”

  “什么?”許景澄怒目回首,望著許照容帶著憂愁的顏容,厲言轉緩,說道:“時事至此,已容不得我辯解,徐汝愚能在三數年內崛起制霸東南,勝過我多矣。”說及最后一句,語氣轉弱近乎于嘆息了。

  許照容心痛難忍,襄樊會起兵之時,許景澄以弱冠之年乃居軍中第一將席,名震北郡,幾經挫折,輾轉近十年,淪落到這種地步,已不復當年的銳氣。

  自從許景澄被徐汝愚、邵海棠用計逼離溧水河谷,出任祝族的新安都府,奈何祝族對他并不信任,只是希望借他與青焰軍之間錯綜復雜的微妙關系暫阻青焰軍向北發展。

  數十年,清江寇匪數破新安,已使得新安城垣殘存民生凋敝,除了數千駐軍、少數謀利的商旅,長街上少見行人。城野本無附民,倒是青焰軍剿盡清江全境山寨勢力,新安城野才陸續有些流民定居。但是祝族多方限制,駐軍錢餉常周轉不來,哪有余力去拓荒辟土經濟民生,許景澄出任新安都府兩年,發展卻遠及不上當初在溧水北岸的勢頭。

  痛定思痛,焉能不知徐汝愚奪天時人和地利的天縱才具是自己怎么也學不來的?只是當初憤離宣城的戾氣如梗在喉,哪是輕易消解得了?卻是胸中的銳氣一日日磨滅殆盡。

  許照容見其兄英雄氣短的樣子,心中生楚,黯然說道:“哥哥還為當年事煩心?”

  許景澄嘆息說道:“三千會眾、萬余家眷,最后只有六百人隨我離開宣城,今日想來,心中尤痛。”見照容欲開口勸慰,緩緩搖了搖頭,阻她開口,自顧說道:“十多年來輾轉,為民求義,為怨不得他們。許機、況山、宋庭義、葉翩鴻等人至今致仕賦閑,也屬難得。”

  “哥哥既然明白,為何……”

  “心中明白又能如何?”許景澄心中煩悶,不欲與照容在這事上糾纏,轉念說道:“高泉前日來信,祝同山欲薦我為湖州都府,總轄湖州、新安兵馬,信中暗示祝族欲與我修秦晉之好,這廝奴才,又將主意打到你的頭上了。”

  許照容慘容苦笑,默然不答。

  許景澄冷哼一聲,說道:“他們也太忒小瞧我了,我許景澄焉能做出這樣的事來?”

  許照容倒不慮其他,祝族屬地橫在雍揚與清江之間,祝族大概出于這樣的擔心才重提舊事,吳州、歷陽兩府能與青焰軍抗衡的名將已然不多,若能讓將許景澄真正的招為己用,祝連枝出再多的代價也是愿意的。

  只是祝族擋得住青焰軍的鋒芒嗎?

  許照容微微搖頭,但是這樣的話不能拿來勸誡,大兄性烈且傲,說這樣的話只是適得其反。

  兄妹二人正兩廂靜默,牙門將官一臉惶然走將進來,見許景澄、許照容正在中庭相對無言,一時怔住,不知如何將事情說來。

  許景澄剪手卓立,問道:“有何事來稟?”

  “青鳳將軍與邵軍師立于南門之下,求見大人。”

  “啊。”許景澄臉色瞬間數變,由驚詫轉而憤怒轉而迷茫,回頭怔怔的望著許照容,一時不知說什么。

  “出南門看看再說。”許照容拉過許景澄策馬向南門馳去。

  晨曦之中,徐汝愚一襲青衫如籠紅暈,丹霞流光映著他的側臉,折射著短短長長的光芒,淡定的眸子出奇的在流光中異常清亮,似乎曦光俱在那一處斂去,獨獨顯出那幽邃的眼神來。

  邵海棠身著布裳,腰掛長劍,負手卓手,平視著緊閉的城門,對城頭探出頭的利簇寒光卻視而未見。除此兩人,城下再無旁人。

  城下二人,俱是心中敬慕之人,此時見他們單獨來會,許照容依舊難免驚訝與嘆服,念及此,對城頭軍士如臨大敵的驚惶失措心中感到一陣羞愧,轉頭看向哥哥看他如何處理。

  許景澄神情既肅穆又冷漠,望著探頭惶然向下張望的南門巡檢哨尉,輕斥道:“一切如舊,哪用這么驚惶失措?”返身踏上登城道,拾階而下,跟許照容說道:“你出去與他們說,我身為新安守將,不能與敵將私會。”

  許照容怔在那里,望著許景澄的背影消失在街角,茫然不知所措。

  城門緩緩開啟,徐汝愚見許照容面有苦澀的獨自迎出來,側頭對邵海棠輕笑道:“咦,景澄不愿見我們。”向照容拱手說道:“兩年未見,許姑娘可是憔悴多了。”

  許照容綻顏如玉,輕笑:“照容還未向將軍跟玨兒姐賀喜呢。”

  徐汝愚嘿嘿一笑,轉臉望向別處。

  許照容與邵海棠、徐汝愚并無隔閡,但是無法勸服許景澄,一切都無益,三人在城下敘了舊情,各自返身回城。

  約有一箭距離,徐汝愚轉身看向新安城,殘破的城墻用粘土夯實,在晨光的折射下,無數的亮點閃著,暗嘆一聲:采取粘土都無暇將其中的碎瓷篩去,可見許景澄的窘迫。望著邵海棠臉上不掩愁色,說道:“邵先生,我有些問題要向你請教,我們不如于此席地交談如何?”

  邵海棠嘆道:“景澄不通政事,可為勇將,卻難為軍帥。”于樹蔭下尋了一處草地盤膝坐下,指著眼前的空地,說道:“汝愚其實可以不用陪我前來。”

  “景澄之才焉能在這殘破之城里荒廢掉,邵先生就是無此意,我也是要來的。”徐汝愚隨手放開韁繩,任馬兒四處咀嚼青草,渾不在意的箕坐在樹蔭下,說道:“司聞曹下設司聞、刺軍、軍謀、靖安諸司,邵先生所列靖安司諸多職守,我對明鑒諸將官佐一條頗為不解,想請教先生。”

  明鑒意指監視,邵海棠見徐汝愚單列此條,隱約猜到他心中所想,不敢馬虎,勸說道:“監視諸將官佐,乃君主手段,不可輕廢。”

  徐汝愚揚眉說道:“廢除此條倒不是向世人顯示我的寬仁,我身處現在的位置,無謂的寬仁是無益的。明鑒職輕權重,父親教我權術中曾言:制衡之道也。我以為,權術之害盡在此。司聞曹刺內外軍情,職權已經夠重了,我以為單設明鑒司,獨立諸曹之外,明鑒不法,監察諸事,我希望監視諸將官佐的傳統從我止。”

  邵海棠微微一怔,徐汝愚所指的明鑒,乃是分政事堂刑獄之權,雖說監視諸將官佐的意味減輕,卻不是完全沒有。

  徐汝愚對邵海棠的神情絲毫不覺意外,自顧淡淡說道:“刑獄之權,我亦不專擅,若說監察諸將官佐,則從我始。”

  邵海棠心中震驚卻非臉上的神情能夠擬喻的,望著不遠的新安城,想起此時與徐汝愚倆人也算身處“敵境”,心中生出怪異的感覺,反問道:“汝愚果真去刑獄專擅之權,并允明鑒司監察之?”

  “果真。”徐汝愚斬釘截鐵、語氣之絕然讓邵海棠為之心凜。

  “然而明鑒司誰敢主之?”明鑒司職權之重,駭人聽聞,主明鑒司者,必是眾相攻詰的對象。真正成立明鑒司,必定多加限制,務必使之不能為害,邵海棠轉念說道:“行此制,主明鑒司者便不可輕易起廢。”稍有猶豫,還是將此制的關鍵說出,“汝愚果真為防不宵而去己身專擅之權,可設一職為有司,此職起廢另有定規,不受人之所制,并且司其職者不得兼職軍政,以防權宦。”

  徐汝愚點點頭,說道:“邵先生對典制的熟稔非他人能及,我正是此意,其中關鍵還煩邵先生考慮周詳,勿使之漏病。”轉頭看著新安城頭,指著那里的神色惶然的守城兵牟,笑道:“邵先生,我們暫且回去,明日再來,我倒要看景澄會拒我到幾時。”打了呼哨,招來坐騎,返回營中。

  徐汝愚在南閩主持會戰之際,祝、樊兩族在與清江的交境上集結重兵,徐汝愚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奪得南閩,祝樊兩族都將交境上的重兵撤回去,但是青焰軍卻沒有撤軍,在兩方的交境上筑堡屯軍,以便日后置縣。

  原先在離新安城百里的范圍之內并無青焰軍的駐營,此時,離新安城約四十里處就有青焰軍的三處屯營。

  徐汝愚與邵海棠來到此處已有數日,清江北面本是張續的防區,他自然也隨之前來,數日之間,這里已成為青衛軍的大營。

  張續正在營外巡校,見徐汝愚與邵海棠倆人信馬由韁的行來,神情怡然有若野游,迎上去說道:“大人來此真是悠閑,要不要我給大人準備一副釣具?”神情拘謹,竟不似在開玩笑。

  徐汝愚指著張續,跟邵海棠說道:“子續說笑也是一本正經。”騎在馬上,身子微微前傾,看著張續笑道:“子續統兵來此,祝族必會加強新安的防務;我與邵先生來此,祝同山必不敢對新安有所待,只會在湖州集結重兵。只是釣釣魚就能決定祝族兵馬的去向,何樂而不為?子續,快給我與邵先生準備釣具,明日,我從新安返回就以釣魚打發時間。”

  張續為之絕倒,笑道:“大人為招攬景澄而來,所為卻加深祝族對他的疑慮,不知景澄兄現在有何想法?”

  徐汝愚搖搖頭,說道:“兩者并無矛盾之處,景澄兄會明白的。”然而言語卻無十足的自信。

  一連數日,徐汝愚與邵海棠都會到新安城下叩門求見。

  許景澄初時尚到城頭與之相會,過了四五日,見徐汝愚、邵海棠還是如此而已,只與許照容說道:“他們別有所謀,莫要理會。”便連城頭也懶得去了,讓屬下將青焰軍各部的動向情報搬來。

  然而除了此處集結萬余兵力,其余就是雍揚武衛軍與靜海水營配合陳族的兵馬攻打白石的許伯當,此時武衛軍與靜海水營已攻入白石的鎮寧境內,與鎮寧的守軍纏戰在一起,并無脫身的可能。

  邵海棠百思不得其解,到了第八日,終于忍不住,站在城頭問道:“徐汝愚,你一連數日真是為見我這么簡單?”

  徐汝愚輕笑起來,向邵海棠說道:“景澄終于忍不住問出口。”拱手向許景澄說道:“景澄可容我倆上城頭一敘舊情。”見他未置可否,腳下輕步云之姿,如云出山溪,緲乎之間,人已立在垛墻之上。徐步踏下,立在許景澄之前,長鞠而揖,說道:“我心之誠未稍減,景澄莫疑。”

  許景澄冷哼一聲,望了隨即躍上城頭的邵海棠一眼,說道:“好一個聲東擊西,我只是不解那一擊藏在何處?”

  “江寧。”徐汝愚毫不猶豫的說道。

  邵海棠聽了這話臉色卻是大變,落在許景澄、許照容眼底自然疑惑大增。

  徐汝愚坦然說道:“在我心中,獲得景澄與照容的信任遠比奪取江寧、新寧兩城重要。”

  許景澄、許照容依舊疑惑不解。

  邵海棠長嘆一聲,說道:“奇襲江寧要過了明日才發動。”

  許景澄、許照容聞言動色。

  奪取江寧、新安關系到打通雍揚與清江之間的聯系,徐汝愚恐怕身在南閩時就暗中布置,才在發動的前夕坦言告之。此處離江寧不過三百里路程,快馬一夜可至,許景澄只要有心與徐汝愚為敵,只需快馬馳至湖州、江寧兩城通報即可,徐汝愚若要再奪江寧就會困難百倍,如何能讓人不聞之動色?

  邵海棠繼續說道:“武衛軍與靜海水營陷入鎮寧戰場,祝族眼線自然不會錯過,然而靜海水營前期戰績顯著,更能吸引祝族的眼線。靜海水營不得脫身不假,但是武衛軍卻暗中脫離了鎮寧戰場,替代的不過五校軍一部而已。祝族似乎忘記了渡江作戰不必依賴靜海水營的戰艦……”

  渡江只要民船即可。徐汝愚將靜海水營暫時劃歸武衛將軍張仲道節制,還是想以靜海水營吸引祝族的眼線,其實奇襲的主力只是武衛軍,與靜海水營并無相干。盯住靜海水營與假冒的武衛軍,祝族在鎮寧的南面,當涂城中集結了重兵。

  青焰軍在新安城外集結,徐汝愚、邵海棠于此大張聲勢,進一步分散祝族的視線,為了防止新安城外集結的萬余青焰軍,祝族在湖州集結兵力,進一步削弱了本就不強的江寧防備。

  青焰軍獲得江寧之后,祝族自然以為自己與徐汝愚合力演這一出戲,自然更加不容于祝族。

  許景澄臉上一陣青一陣紅,眼瞼斂起,完全看不透他心中所想。許照容心中暗急,卻說不上什么。過了片晌,許景澄睜眼說道:“徐汝愚向來算無遺策,你看我會否向江寧報信?”

  徐汝愚淡淡一笑,說道:“三日后再來相會。”說罷,飄身下了城頭,頭也不回離城遠掠。

  九月六日凌晨,張仲道率武衛軍一萬五千眾乘千余民船渡江困江寧,江寧邑丞馬遙父率二千守軍縛江寧都府祝欽山歸降。至次日,武衛軍連下上元、溧陽、江浦、句容、高淳諸堡,控制江寧全境。

  接到飛報,徐汝愚與邵海棠再次策馬來到新安城下,卻見許照容獨自立在城前,剪水雙眸微紅,雙頰淚痛猶濕。

  徐汝愚不解其故,問道:“景澄兄何在?”

  “哥哥昨日離城了。”

  徐汝愚與邵海棠相對無言,長嘆一聲,望著許照容說道:“照容,你可愿出任青衛校尉?”

  許照容嘆道:“哥哥走了,照容只有留在先生身邊。”

  徐汝愚知道她口里的“先生”是指邵海棠,轉頭望向別處,心中郁郁難解,又嘆一聲,翻身上馬,一聲不吭的掉轉馬頭,飛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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