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際上楊信都沒用四天。
這個時代的鳳河,實際上相當于永定河,或者現在所用的名字盧溝河也叫渾河的一個分岔,盧溝河在盧溝橋以下分成兩支,但流向都是東南,同樣全都歸入三角淀。只不過左邊那支在固安再次分開,一條在苑家口接入會同河或者說大清河東流歸淀,一條直接過永清歸淀。而右邊那支奪涼水河后在弘仁橋也就是馬駒橋再分開,一支繼續向東并在張家灣匯入運河,一支南下接入鳳河南流歸淀。
這就是目前的永定河水系。
楊信只不過一路劃船到馬駒橋然后轉向就行。
“那是何處?”
他遙望東方問道。
那里一道高墻橫亙,不過因為年久失修更像破敗的廢園,里面隱約可以看到高出的樓閣,他們腳下河水就是從那里的一道水閘流出,只不過分成兩路,一路東去一路南下在下游接他們來時的鳳河,河水渾濁也就比黃河稍差點,實際上民間就把這叫渾河。
“南海子,皇帝家的花園,光圍墻就一百六十里。”
黃英說道。
這是南苑。
涼水河縱貫南苑出東墻,鳳河直接發源南苑出南墻。
既然是苑就肯定不會誰都能隨便進入,必須得用圍墻圈起來,就像圓明園一樣,屁民們只能在墻外眺望,如果他們想進去除非皇恩浩蕩。
否則就只好等入侵者抽吾皇耳光的時候了。
或者他們自己也可以。
楊信不勝唏噓地看著南苑這個比北京城還大的園子,他腳下的小舢板緩緩通過前方一座優雅的石拱橋,這就是這個地方的名字由來。這還是朱祁鎮修的,不過是第二次當皇帝時候,而在這座石拱橋南邊,隸屬弘仁橋巡檢司的士兵,正懶洋洋地抱著長矛坐在凳子上看著他們,后面還有一座很大的寺廟。楊信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光滑的臉,僅僅四天時間他臉上的傷口就消失得無影無蹤。甚至在連續四天暴飲暴食后,就連他那原本有些干癟的身體,都像泡水的胖大海一樣膨脹起來,原本瘦削的臉頰現在也有了幾分肉感。
黃英眼神復雜地看著他。
很顯然催肥以后的楊信就跟脫胎換骨一樣,完全已經可以用英俊來形容了。
也就是黑了點。
這一點上兩人倒是很一致,都是那種健康顏色,或者也可以說是小麥色,只是楊信的更深些,畢竟他不能像蛇一樣,把當乞丐時候那層老皮也直接蛻去……
雖然他的確在蛻皮中。
比如身上那些大大小小的舊傷疤和常年磨出的老繭,都在因為身體的急劇變化而剝落。可以說這時候的楊信別說沒有臉上的傷疤了,就是還有臉上的傷疤,他走到如熊廷弼這種和他僅僅照過幾面的人面前,他們都很難一下子認出他。
“美人,咱們是不是該用膳了?”
楊信微笑著說。
“沒錢了!”
黃英沒好氣地把自己的小錢袋扔在他腳下說道。
楊信倒出里面最后一枚銅板,然后捏著這枚銅板舉到面前,透過中間的方孔看著岸邊,并且隨著一頂青布轎子不斷移動。這頂轎子剛從那寺廟走出,正由四個轎夫抬著緩緩走上弘仁橋,旁邊跟著兩個小丫鬟和四個仆人,估計里面抬著的是哪個官太太。
“那么我去找個人借一點,你應該不會介意吧?”
他說道。
“介意!”
黃英說道。
她當然知道楊信的借是什么意思。
“難道劫富濟貧都不行?”
楊信依然看著那轎子說道。
這頂轎子已經到了橋上,而他們的小舢板也即將進入橋下,但就在這時候,伴隨著驚慌的喊聲,對面兩頭憤怒的黃牛一前一后狂奔而來,后面還追著幾個農夫。
“快退回去!”
頭頂驚恐的尖叫立刻響起。
那些轎夫們慌忙后退,但這橋九孔二十五丈長呢,后面還有兩輛驢車也已經上橋。
“翻到欄桿外!”
一片混亂中,嬌斥聲響起。
緊接著一個少女掀開轎簾,那些轎夫慌忙下轎,那頭牛也已經沖上了橋面,轎夫奴仆丫鬟一片驚叫地跑到橋欄旁翻出,那少女同樣翻過石頭的橋欄,站在橋欄外僅能容半只腳的石頭沿上。那兩頭黃牛緊接著撞過來一下子頂翻那轎子,倒下的轎子正砸在少女扶著橋欄的左手上,她痛呼一聲抽手,但腳下卻直接踩空了,一下子向下墜落。好在她右手依然扒住橋欄,然后就那么吊在半空,轉過頭驚恐地看著下面近一丈處渾濁的河面……
“快救人!”
黃英說著急忙撐船向前。
小舢板立刻到了她下方,楊信抬起頭伸出雙臂,幾乎同時那少女右手堅持不住在橋欄上滑落。然后楊信就看見頭頂一件帶著精美刺繡的長裙如同花朵般張開,還沒等他看清花芯什么,就已經如從天而降的大王花般對著他當頭罩下……
在黃英傻了一樣的目光中,那少女低頭茫然地看著自己的裙子。
她以最快速度掀開。
“姑娘,你受驚了!”
重見天日的楊信一臉溫柔地說。
那少女的大腦此時應該已經是一片空白。
“我可以放你下來嗎?”
楊信歪著頭避開直接壓在臉上的某物繼續溫柔地說。
“啊!”
感受著自己大腿上的異物,那少女驟然發出了尖叫……
三分鐘后。
“你不會殺我滅口吧?我可什么都沒看見。”
楊信滿臉忐忑地問那少女。
后者此時已經整理好了衣服,而且恢復了作為一個大家閨秀的雍容典雅,正站在岸邊看著那些奴仆收拾被牛撞爛的轎子。但聽他這話之后那俏臉立刻就紅了,同時目光里釋放出殺氣,不過抖動的雙手正表現著她的努力克制。很顯然她正在腦子里一遍遍把楊信碎尸萬段,當然也有可能在反復重播當時的畫面。
她用目光示意了一下。
“多謝這位大哥相助,今日若非如此,我家小姐難免受傷,日后若有難處,可往永定門外方家莊方府找奴家,奴家名荷香。”
旁邊小丫鬟帶著感激說道。
很不懂事的荷香小妹妹說完,旁邊少女又深吸了一口氣,楊信都能看出剛才壓在自己頭頂的某物,在很好看的絲綢下急劇起伏。等到荷香說完后,那少女毫不猶豫地轉身而去,小丫鬟趕緊向楊信福了福匆忙追過去。
“這就完了,還大家閨秀呢,連聲謝謝都沒有,我今天連飯都沒吃呢!”
楊信在后面不滿地說。
那少女的腳下一趔趄,緊接著轉過身怒目而視,然后把一個錢袋狠狠砸他身上,扭頭不顧少女的優雅跑步離開。
“走,有錢吃飯了!”
楊信拋了拋錢袋滿意地說。
黃英卻一動不動。
“你這是什么表情,難道我這樣調戲一位年輕貌美的小娘子,你的心中就沒有一點點波瀾?”
楊信探過頭從前面看著她說道。
“方家,方家啊!”
黃英保持著一臉的震驚說。
“哪個方家?”
楊信疑惑地說。
“當朝宰相方閣老,永定門外方家莊。”
黃英說道。
“呃,嘔心瀝血方從哲?那這是他孫女?”
楊信說道。
“他孫女當然住城內閣老府,怎么可能住城外,方家莊是他祖居,當然是他兄弟們居住的了。他兄長在鄉教書,大名鼎鼎的方老先生,順天府各地士子無不做夢都想著拜在門下呢!”
黃英說道。
“哈,這生意做得不錯,方從哲當首輔,他哥哥在家教學生,誰拜在他哥哥門下,那就是方從哲手下的預備役,他哥哥教得好不好有什么大不了的?能站在方閣老面前,讓方閣老知道自己的忠心才是最重要,這樣那些士紳還不拼命把自己的子孫送到他哥哥門下?就是給方從哲送禮都可以送得理直氣壯,我們這是孝敬老師的不是送給首輔的,順天士紳就這樣全都團結在方閣老的旗幟下了。”
楊信說道。
“胡說,方老先生真有學問,人家學生年年都有中舉的。”
黃英怒斥道。
“廢話,他的學生把牌子一亮考官立刻就內定了!話說你如何知道這么多?難道你……”
楊信一臉狐疑地說。
“聽我弟弟的先生所說!”
黃英趕緊說道。
“你還有個弟弟?”
楊信拖長聲音說道。
“你以為我與阿爹風里來雨里去是為了何事?還不是多賺點錢能讓我弟弟考中秀才?別跟別人說,我弟弟寄養在舅舅家,對外人就說是我舅舅的兒子,做我們這一行說不定哪天就出事,連累他就完了。我們家就指望他,他如今已經是童生,而且過了府試,再考就可以考秀才了,要是他能拜在方老先生門下就好了。”
黃英悵惘地說。
“那個,秀才難道不是可以花錢買的?”
楊信疑惑地說道。
“胡說,秀才豈有買的,買的是監生,幾百兩銀子呢,更何況買了也只是個例監,除非繼續不斷地花銀子,否則是做不了官的,得幾千兩銀子花出去才能得個很小的官。有權有勢人家買個監生,以后有人提攜能升官,有錢人家不斷花銀子買也能,咱們普通人家傾家蕩產買個監生有何用?還不如努力,說不定老天爺開恩,能考上個功名,哪怕只是個秀才,以后也能不用交賦稅,就是坐在船上過鈔關都能讓我們的船不用交一文錢。”
黃英無限憧憬地說。
“你這也是小小的腦袋,大大的夢想啊!”
楊信感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