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都督的下一站是吳江。
這里情況和江陰一帶差不多,基本上可以說一片汪洋。
應該說這里更嚴重。
畢竟這里不同于江陰一帶靠著長江還容易泄水,這里深處內陸,無論向哪邊排水都困難,相反接納周圍洪水的太湖,還會向這里傾瀉,好在楊信到達吳江時候,持續一個多月的梅雨天終于結束了。不過太陽出來也就意味著這片被淹沒的土地上很快就會一片腐臭,然后就是無數蒼蠅在炎熱的夏天,四處傳播著可怕的瘟疫。
所以防疫的形勢很嚴峻。
“種地瓜吧!”
楊信對著被召集的士紳說道。
如果說江陰一帶還能勉強搶種水稻,這一帶就根本來不及了,這一帶水退需要更長的時間,不過對于士紳來說,當然還是要種稻,他們種地瓜又沒什么用……
“不用擺出這幅模樣,到時候我來收你們的地瓜。”
他緊接著說道。
“都督當真?”
一個老鄉賢小心翼翼地說道。
“立契。”
楊信很干脆地說道。
他直接跟這些控制吳江絕大多數土地的士紳簽合同,今年秋收后從這里收購多少地瓜,就像后世的糧商和農場主一樣,這樣就能讓這些家伙種地瓜了,他現在必須得讓這些過慣了好日子的家伙習慣地瓜。主要是種地瓜就可以接著種冬小麥了,如果種晚稻收獲得到霜降了,那時候也不可能再接著種小麥了,但地瓜無所謂,哪怕為了種小麥提前收也行,而且地瓜比晚稻生長期本來就短。
得短一個月。
不過他們其實并不是種晚稻。
他們是種黃穋稻。
當然,也不只是黃穋稻,還有赤秈,烏谷子等等一大堆。
這些對于現代人來說幾乎都不知道的東西,都有一個特點,可以直播,而且生長期極短,號稱六十日,可以保證在水退后種下,目前那些人工車出積水的圩田就可以播種,雖然六十天夸張了些,但三個月內絕對收獲,不耽誤秋播,不過產量低于普通品種。
這里面尤其是赤秈,也就是紅秈米,這個是經過了上次水災檢驗的。
至于黃穋稻……
這種東西屬于中國古代的傳奇。
真的,這種東西在宋朝的價值遠遠超過占城稻,占城稻的引進并不是南宋以那么點地方,養活一億多人口的頭號功臣,頭號功臣其實是這個淹沒于歷史的名字。
占城稻只是用于山間梯田,解決了水稻脫離平原的問題。
這種專門用于圩田,以及洪水退后補種的稻種,遍布宋朝文人的記載,但占城稻這個名字卻極其寥寥,尤其是在這片南宋最核心的土地上,直到徐光啟依然在他的文章里面推崇這種稻子。同樣這種速生的稻種也是這一帶維持一年兩熟的主要保障,雖然實際上就是替補,真正一年兩熟就是冬小麥,油菜,然后接著種植普通水稻。
尤其是油菜。
只有在圩田,洪澇之后才種黃穋稻。
當然,現代人已經不知道黃穋稻是什么模樣了。
但這個時候仍然靠它補種,它就像蘆葦一樣,根本就不怕水。
至于赤秈是萬歷年間才從江西一帶引入的,這種現代退化到極其小眾的稻種,同樣也是專門為圩田以及洪水后的補種而生。
所以民間有的是應對災難的手段,他們和洪水斗爭幾千年,比楊信的經驗更加豐富。
不過楊信還是要鼓勵種地瓜。
因為接下來的歲月里,這片土地上最可怕的不是洪澇,而是大面積的干旱,面對干旱無論黃穋稻還是赤秈都靠邊站了,沒什么能比地瓜更適合未來的氣候。不但這里簽合同,其他各地都要簽合同,虧本也要讓他們在本地種地瓜,只要經歷一次干旱他們就會保留這種作物,無論是不是有旱災種一點總是有備無患。
再說了,赤秈能吃稻秧嗎?赤秈能在整個生長周期都提供食物嗎?
地瓜能。
總之楊信迅速與這些士紳簽了各自的地瓜供應合同,價格就按照目前在福建的收購價,最多略微高那么一點點,不能讓他們從福建買來坑自己,至于種子他免費贈送好了,反正這個也用不了多少,他運來的那些地瓜正好分下去。
這樣能種黃穋稻,赤秈之類補種作物的就種這個,能種地瓜的就種地瓜,甚至就連蕪菁種子也弄來。
退水又不是說迅速就退。
冬天里能增加一點供應總比沒有強。
“我為你們也算操碎了心。”
楊都督感慨道。
“都督其實可以歇一歇,聽說都督至今尚無子嗣,也該回去多陪伴夫人了。”
一個老鄉賢很真誠地說道。
他們真得很真誠,這個混蛋跑來一趟就逼著他們捐二十萬石稻谷,而且平價出售一百多萬石,這個禍害走到哪里哪里倒霉,他們真得很期盼他能停下禍亂天下的腳步。不過楊都督沒有子嗣倒是真的,一群老婆至今沒有動靜,雖然楊都督很有自信,但關于他不能人道的傳聞,在士紳之間還是頗為流傳。
“時不我待啊!多少事,從來急,天地轉,光陰迫,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
楊都督很有氣魄地說道。
然后鄉賢們就帶著鄙視的目光離開了,緊接著他也走出去,帶著手下繼續送罐頭……
江陰產的。
他那些送糧的船上,就有不少人會做這個,而且這些海船都備有漁網在需要時候捕魚當食物,所以到達江陰后直接按照他的命令把網送給當地漁民,留下會做罐頭的指導當地民兵制作這個。陶罐從南京采購,燃料直接買煤炭,第一批罐頭就像他所說的直接抓保護動物,做出后立刻送過來向他獻功。
至于之前那些,在蘇州時候就已經分完了。
三天后,盛澤。
這座江南名鎮同樣被洪水包圍。
“這是干什么的?”
楊信看著路邊一群頭上插草的小孩。
一個身上穿的不錯的女人,正看著一個小女孩,后者哭得挺可憐,她身后應該是父母的,也在那里擦著眼淚。
“賣孩子的,一到災年這種事情到處都是,這些買的就是些私妓,買回去養著,等小孩大了,養母也年老色衰沒人上門了,正好就用這小孩賺錢,要是能被富貴人家收了,基本上兩個后半生都有保障。”
李忠說道。
那小女孩哭著好奇地看他。
這個看上去也就六七歲,雖然破衣爛衫倒也頗為可愛。
“買了,給我當女兒了!”
楊都督說道。
買回去哄夫人們開心也好。
就當養個貓了。
畢竟一堆老婆至今沒有一個有兒女的,這也很讓人郁悶,雖然他自信自己沒有問題,但家里終究還是需要一個小孩調劑。
“那她父母?”
李忠說道。
楊都督收養女又不是普通人,給他當養女,那小姑娘父母也很容易跟著飛黃騰達。
“這與她父母有什么關系嗎?”
楊信說道。
李忠立刻就明白了。
這時候那女人已經談妥價錢,旁邊有人牙子拿著官契,正要讓那女孩父母立契,李忠如狼似虎般過去推開他,一把抓過寫好的官契撕了。那人牙子愕然地看著他,包括那對父母和那女人同樣一臉驚愕,不過李忠脖子上的紅領巾瞬間讓他們后退一步。
“多少銀子?”
李忠喝道。
“十,十兩。”
那女人戰戰兢兢地說道。
李忠直接摸出兩錠十兩的銀子扔給那對父母,然后拉著那小女孩就走,后面那對父母一看兩錠銀子,立刻換上一臉尷尬地看著那女人……
“徐行首,你看……”
男人欲言又止。
那女人哼了一聲拂袖而去。
當然,楊都督沒興趣看這些,他只是在看著眼前幾乎半條街的這種景象,那些遭了災無力養活兒女的災民正把自己的兒女擺在街邊,而同樣那些妓女,人牙子,士紳管家之類則如同買菜般,在那里挑選著順眼的。這個小女孩十兩算高的,絕大多數其實也就幾兩銀子,甚至還有一些已經十三四的,也被其父母推出來,如果是平日的確不會這樣成市,但水災造成大規模饑荒,就連賣兒賣女都有了專門的市場。
“一家五兩銀子,能有多少不賣的隨他們便吧!”
他對李忠說道。
這種事情他管不過來。
接下來此類情況會遍地都是。
這時候后面一騎快馬追來,馬上的錦衣衛在一片雞飛狗跳中跑到他跟前下馬行禮……
“都督,徐州急報,徐州黃河決堤,淹沒邳宿睢等下游上下一百五十里,許尚書想請都督立刻去徐州防止民變,疏導漕運。”
后者說道。
“如此嚴重?”
楊信意外地說道。
他只記得徐州黃河決口,可不知道嚴重到這種程度,實際上那里經常決個堤,去年也決過一次,當然,南京兵部尚書許弘綱急的不是徐州百姓,他急的是漕運,這種情況運河肯定完了,就算還能勉強維持通航,接下來也得面對餓瘋了的災民。
另外……
另外是想趕緊把他弄走。
話說他在南京大家壓力都很大啊。
“回都督,徐州城整個被夷平。”
那錦衣衛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