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州北門甕城。
“楊千戶,別關門!”
倪知縣赤著一只跑丟了鞋子的腳焦急地高喊著。
他前面的主城門正在關閉。
而在他身后已經可以看到正在洶涌而來的刁民,那些隨他出城的青壯們正在紛紛倒戈,少數英勇的還想抵抗,但轉眼間就被淹沒,甚至一些附郭的貧民都拿著各種亂七八糟的武器涌出,加入到了宋乞的隊伍,他們就像狂歡般向著他的后背殺了過來……
城墻上的阻擊已經開始。
幾門大炮正在開火,但炮彈就像扔在山洪里的小石頭,絲毫激不起可以看見的浪花。
城門后新安衛千戶楊光先糾結著……
好吧,這里有官軍。
這里不但是徽州府城,歙縣縣城還是新安衛城,就連徽寧兵備道其實也駐扎這里,只不過現任徽寧道是從舉人直接提拔起來的金聲,他已經率領徽州團練在叢山關血戰了。不過新安衛早已名存實亡,甚至一百多年前就名存實亡,這時候軍戶估計十不存一,也就剩下這些與士紳無異的將領們了,甚至他們使用農奴情況有過之而無不及,所以對楊都督的抵抗一樣強烈。
實際上大明的衛所將領,尤其是南方這些,普遍對楊都督心懷不滿,畢竟這個逆賊在鳳陽的屯墾,就搞得鳳陽各衛將領很尷尬,在他血洗南京勛貴后,各地衛所將領已經成為討逆的主力。
包括楊千戶。
楊千戶也不是雜魚,這也是明末一代奇人。
崇禎年間抬棺彈劾溫體仁。
不過后來順應潮流投降咱大清,據說還給麻哥當過老師,一直當到欽天監的監正,并且怒斥湯若望,質問后者若地球是圓形的,那住在下面的人豈不是要頭朝下生活,更何況那大海里的水豈不是都要流到下面去了,泰西諸國的人豈不是生活在海水里,就跟那些魚鱉蝦蟹一樣……
話說他的想象力還是很豐富的。
同樣據說另外心有所屬的楊千戶,對楊都督的那套歪理邪說,就像原本歷史上怒斥湯若望般,視為禍國妖言,甚至還在大庭廣眾之下,親手砸碎一個地球儀以示不屑,之前還給天啟上過奏折,規勸皇帝陛下不要信這些鬼東西。什么地球是圓的,什么太陽系九大行星,什么科學,簡直就是荒謬,都信這個了,把孔夫子把他那位擺在哪里,所以在這場徽州士紳與楊逆的決戰中,他毅然挺身而出,成為新安衛軍籍反楊的旗幟。
當然,上戰場就不必了。
他都能給麻哥當老師了,那儒學肯定淵博,像個粗坯一樣舞刀弄槍的成何體統?
然而卻沒想到,此刻竟然得到了為國殺賊的機會。
楊千戶看看倪知縣。
他激動地雙腿顫抖著……
就在這時候倪知縣因為跑急了,一下子撲倒在了地上,然后伸出手就像一個挽留渣男的棄婦般……
“楊千戶!”
他撕心裂肺地尖叫著。
“關門!”
楊千戶終于展現出了他能給麻哥當老師的智商,當機立斷地喊道。
兩旁士兵趕緊關門。
“楊千戶!”
倪知縣一邊爬起來一邊繼續撕心裂肺地尖叫著。
不過楊千戶只給他留下一道逐漸變窄的門縫,那兩扇城門伴著吱嘎聲,就像合上的棺材蓋板,緩緩地關閉了他最后的希望。
“別關門!”
下一刻倪知縣爆發一樣尖叫一聲,他赤著一只腳撲向前方,然后終于在那門縫徹底消失前撲到了門上,不顧一切地插進一只手,試圖阻擋住大門的關閉。
但楊千戶絲毫沒有在意這只手。
因為這時候拎著短槍的宋乞已經沖進甕城,緊接著抬手一槍,子彈瞬間打在城門上,但因為倪知縣的手臂卡在里面,城門卻無法完全關閉,楊千戶眼看著宋乞沖到了倪知縣背后,幾個刁民拿著木棒上前試圖別住。楊千戶同樣爆發般驟然躍起,緊接著他那頗為有些分量的身體,就像一個攻城錘般整個撞在城門上。
伴隨倪知縣那陡然拔高的撕心裂肺尖叫聲,城門終于徹底合上。
然后一只斷手墜落。
“還好及時!”
楊千戶擦著腦門上的冷汗說道。
那些士兵奮力頂住城門,在外面的撞擊中迅速落栓,雖然有些困難,但終究還是完成了這個任務,眼看著城門的關閉,楊千戶欣慰的露出笑容,但也就在同時,他身后一片海嘯般的吼聲……
“靖難軍到了!”
“打開城門迎接瀛國公!”
“打土豪分田地啦!”
噩夢般的吼聲一片混亂的響起。
楊千戶悲憤地轉過身,看著后面從一個個巷口涌出的人群。
城外的刁民被擋住了,但城內的刁民爆發了,此刻的楊千戶欲哭無淚。
整個徽州城轉眼間就被爆發的貧民淹沒,
所有人都像發瘋一樣,拎著各種能當做武器的東西,木棍,鋤頭甚至菜刀,還有女人拿著剪刀的,盡管他們的武裝看起來那么可笑,但當幾千幾萬人匯聚起來后,他們就是無敵的軍團,至少在沒有后膛槍的時代,這樣的洪流真的堪稱無敵。街道上原本還有些士紳親自帶著人巡邏,他們也擔心這個,甚至還有一些民團的騎兵,但他們僅僅打出幾槍后,就被瞬間淹沒,被無數人踩在腳下,在幾十幾百倍數量的洪流前,任何抵抗都毫無意義。
然后這道洪流徑直撞向了城門。
“攔,攔住這些刁民!”
楊千戶終于哆哆嗦嗦地說道。
他身旁的幾十個民團士兵面面相覷,然后用鄙視的目光看了他一眼,毫不猶豫地扭頭走了。
“你們這些狗東西!”
楊千戶悲憤地說道。
下一刻那洪流撞在了他身上,他都沒看見是誰撞了自己,緊接著就在撞擊中向后倒下,然后一只大腳一下子踩在他臉上,他的視野中只剩下了一只只大腳,他就這樣在無數大腳踩踏中,尖叫著抱頭蜷縮,別說反抗,就是躲閃都沒有能力躲閃。
不過好在他后面是城門。
涌入城門洞的人群緊接著停下打開城門。
這短暫的機會被他抓住,帶著無數腳印的楊千戶掙扎站起,以最快速度擠到了城墻邊,就在同時城門被打開,向內開的城門,正好用厚度為他提供了一點很小的港灣。他就那么直接靠墻站立,眼看著洪流繼續向外涌出,但轉眼間又變成了向里,他一動不敢動就那么緊貼著城墻,依靠著城門提供的那點遮擋,眼看著洪流仿佛無窮無盡般在自己面前涌過。
這時候的他面目全非,臉上全是血,帽子都沒了,衣服也爛成破布,倒也不用擔心被人認出,要不然還是很危險的,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洪流開始減弱,楊千戶這才長出了一口氣,踉踉蹌蹌地向外走去。
他肯定不敢回家了,這時候他家說不定已經被刁民洗劫。
他低著頭,滿懷著家國之憂,帶著對逆賊和刁民的滿腔怒火,失魂落魄地走向城外。
兩旁依然不斷有人走過,所有人都很歡樂……
“刁民!”
他低聲說了一句。
驀然間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腳脖子。
他驚愕地低下頭,然后就看見一個仿佛惡鬼般血淋淋的面孔,還有一雙怨毒的目光在盯著他,不過這個躺在地上的人同樣也面目全非,甚至遠比他要更加凄慘,一只胳膊還斷了……
“楊,楊光先,他是,新安衛千戶!”
這個人仿佛拼盡最后的力氣說道。
幾個正在經過的貧民愕然轉頭,用疑惑的目光看著楊千戶。
“楊光先,是楊千戶!”
其中一個驚喜地喊道。
“幾位兄弟倒是面善!”
楊千戶陪著笑臉說道。
但可惜回答他的是一個砂鍋大的拳頭。
被這一拳打得滿臉花開的楊千戶,慘叫一聲捂住鼻子后退,緊接著他靠在墻上,用驚恐的目光看著面前幾個人,似乎見過,但想不起身份,不過他這種身份的想不起是正常。而那幾個人卻把他堵在中間,其中一個撿起地上一根不知道誰被擠掉了的木棒,一邊在手里掂量著,一邊不懷好意地看著他。
“千戶,小的們是新安衛的,這些年千戶對兄弟們太好了,兄弟們一直做夢都想報答您,今天終于得著機會了,再不對您做點什么,那就真是無顏見祖宗了。”
那人笑著說道。
“兄弟,兄弟們,有話好說,咱們都是軍戶都是兄弟,啊……”
楊千戶尖叫著,看著那木棒砸落,他下意識地抬起胳膊,緊接著木棒砸在了他肩膀上,砸得他直接蹲下了。
“兄弟,誰跟你是兄弟,對咱們敲骨吸髓時候怎么沒見你說什么兄弟!”
那軍戶邊砸邊說道。
其他幾個軍戶同樣也沒閑著,話說大明軍戶對世襲軍官的仇恨,甚至超過佃戶對地主的,現在終于得到報仇的機會,那還不趕緊有仇報仇,他們一個個抬腳狠狠在楊千戶身上踩著。
倒霉的楊千戶抱著頭不停慘叫著。
他們后面倪知縣看著這一幕,帶著欣慰的笑容,終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