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封。
“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
史可法手持寶劍,站在黃河浮橋南岸,看著北岸萬馬奔騰卷起的塵埃,發出悲憤的哀嘆。
他是弘光任命的開封監軍。
原知府是南方人,在弘光稱帝后立刻棄職南逃,而史可法因為刺殺楊信名揚天下,但最終還是被革去錦衣衛世職和本身的舉人功名,他雖然是錦衣衛籍但原籍是開封,在革去錦衣衛籍之后自然要回老家,所以重新變成了開封民籍并住在開封,在這里寒窗苦讀等著光明的到來。
然后光明終于來了。
弘光稱帝后,他在群賢一致舉薦下不但被恢復功名,而且成為弘光朝政壇最閃亮的新星。
當然,也就是個旗幟而已。
畢竟他當年刺殺楊信的壯舉,讓他可以說擁有了一身金光,天下無人不知他的大名,大明無處不在傳頌著他的壯舉,他的啟用能夠讓天下士子立刻看到圣主帶來的光明。
雖然圣主據說天天在行宮里面哭。
真的哭。
但這不重要。
重要的是有圣主,有賢臣,有忠義,這就足夠了。
然而史可法沒想到,他的光明來的如此突然,走得也如此匆忙,他還沒真正感受主圣臣賢的美好,這夢幻又被人殘忍地戳破,變成了消逝的泡影。
吳襄的突然倒戈,就像一擊重錘般砸碎弘光朝袞袞諸公們的幻想。
當然,史可法并不知道洛陽那邊是如何面對這個令人崩潰的現實,但現在他卻得首先面對崩潰的戰局了,突然間倒戈的吳襄,率領著一萬鐵騎就如同肆虐的洪流般,從前線席卷而下,話說從前線到這里才六百里啊,突襲的騎兵七天就殺過來了。
至于沿途 沿途根本不需要管。
吳襄的后方本來就沒人防守,他這一萬精銳就是弘光在北方最主要支柱,他后面無非就是少量團練維持治安,這支一萬人的鐵騎洪流根本不用攻城,到城外喊一嗓子就行。
高邑民變開門迎降。
臨城民變開門迎降。
順德府緊急拼湊的兩千團練在內丘倒戈,連同周圍柏鄉,隆平等地貧民形成的洪流席卷順德府,順德府城內民變打開城門,甚至吳襄還沒到,順德府城就已經陷落了。
然后是廣平府。
吳襄的大軍恍如散播混亂瘟疫的瘟神般,在一馬平川的華北平原上洶涌向前,所過之處那些貧民就像是吸入了他們所帶起的妖氣般,全都變成了瘋狂的刁民。高喊著打土豪分田地口號的他們,扛著鋤頭,拎著鍘刀,甚至直接就拿著木棒,瞬間砸碎鄉賢們的鐵桶江山,他們就像一場燎原的野火般跟著吳襄的大軍在開春的平原上橫掃而過。
吳襄需要攻城嗎?
不需要。
沿途所有城市全都為他打開了城門。
更何況他這種騎兵軍團在華北平原上也根本不需要進城,他就這樣以每天近百里的速度,用他那一萬騎兵的鐵蹄踏碎這盛世煙花。
然后一直就踏碎到了這里。
“穩住,后退者斬!”
史可法吼叫著。
只要吳襄的大軍渡過黃河那就徹底完了。
這時候連洪承疇攻陷冀州的消息都已經傳來,同樣景州方向的楊家家丁也迅速攻破景州,山東的王師全線崩潰,德州眼看已經不保。
而開封城內貧民也早就蠢蠢欲動。
只不過吳襄的大軍沒到,他們害怕動手后會頂不住官軍鎮壓,但只要吳襄的大軍過河,估計官軍也該逃跑,不逃跑也得倒戈,黃河不只是地理上的防線,也是心理上的防線。而這時候黃河已經解凍,不可能再踏著河面的冰層渡河,要么乘船渡要么走浮橋,史可法很聰明地沒燒浮橋,因為浮橋燒了也擋不住吳襄,反而逼得吳襄換個地方渡河。
史可法根本沒法防御漫長的河岸。
他手中真正可用的就一千兵力。
相反留下浮橋讓吳襄知道可以走浮橋,還能把戰場收縮到浮橋這個點,他帶著對主圣臣賢時代的忠誠,以最快速度在橋頭修筑防線,然后把他所有能用的總計一千士兵布置在這里。
剩下就是血戰到底了。
至于結果 這時候不考慮結果了。
他兩旁士兵戰戰兢兢地站在一道胸墻后看著前方。
這些是史可法在開封編練的新軍,因為周王的慷慨解囊,或者說不得不慷慨解囊,倒是裝備精良,甚至已經換成了昂貴的燧發槍。這是江西產的,之前各地辦團練的時候,郭增光用周王的銀子高價從江西購買的,但送到時候弘光已經稱帝,所以干脆武裝了史可法的新軍。
因為軍餉充足,再加上他以忠義勉勵倒還值得信賴。
這是他守住浮橋的依仗。
“穩住!”
他再次吼道。
河面上一艘艘滿載重甲士兵的小船正在橫渡,而浮橋北岸無數騎兵列陣等待,鋼鐵的反光形成一片銀色海洋。這邊的大炮正在開火,炮聲和呼嘯聲不斷響起,炮彈在河水中激起一道道水柱,但卻沒有一枚命中。這些僅僅訓練了不足一個月的士兵,也就是能完成發射程序,指望他們能瞄準擊中目標就扯淡了,絕大多數炮彈都打高,倒是有掠過河面落在對岸的。
就在史可法的吼聲中,那些小船終于靠上了河岸。
那些重甲的士兵紛紛登岸。
這些都是吳襄部下的精銳,只不過因為河面阻隔不得不下馬,他們的任務是奪取橋頭,然后對岸的騎兵就可以沖過浮橋。
這邊炮手繼續慌亂的開火,因為換成了霰彈,倒是開始收獲目標,對岸的吳襄沒有大炮,無法隔著黃河向這邊攻擊,所以這些士兵還能堅持,說到底這樣的戰斗還不至于壓垮他們的意志,好歹前面還有一道黃河呢。
“繼續,打退賊兵一人賞百兩!”
史可法多少有些激動地勉勵著身旁的火槍手。
然后那些火槍手也帶著對一百兩的向往開始射擊,不過這時候距離實際上超過了五十丈,他們的子彈命中率完全可以說聽天由命。
河灘上的吳部士兵此刻處境極其不利,因為輕敵,關鍵是熟悉這些渣渣們的戰斗力,所以他們就像神劇里走向伏擊圈的鬼子一樣,根本沒想過會有真正意義上的戰斗,完全抱著走一趟的心態渡過黃河。他們手中只有騎兵的短槍,再就是鞭锏之類,根本無法和這邊對射,而且登陸點還是一片解凍的泥灘,這些在馬背上所向無敵的士兵,現在不得不在泥濘中艱難向前。
而且幾乎沒有反抗之力。
史可法部下的新兵們的確射擊水平等于無,可那些火炮的霰彈也不需要什么真正的瞄準啊。
排槍也一樣。
只要炮口和槍口指著對手所在的位置,剩下就是裝彈射擊而已,那些原本純屬渣渣的士兵們,趴在胸墻上就像打靶般,悠然地慢吞吞完成裝彈程序,然后像打野鴨一樣開火射擊。而那些大炮的炮手們,則不斷對著下面的河灘噴射狂風暴雨般的霰彈。很快陷在淤泥里跑不動的吳部士兵紛紛倒下,死尸在空曠的河灘散落著,剩下的也失去了進攻的勇氣,不得不趴在河灘躲避炮彈和子彈。
“看看,咱們有黃河天塹,何懼什么遼東鐵騎。”
史可法激動地說道。
他也沒想到自己居然就這樣成功阻擊了一輪進攻。
這贏得也太簡單了。
“難怪那楊逆推崇燧發槍,有此物在手何懼逆黨,可惜咱們如今只有一千燧發槍兵,若有十萬何懼那楊賊!”
他身旁的梁云構捋著胡子滿懷豪情地說道。
“十萬雄兵,若有十萬雄兵,恩師之仇可報矣!”
史可法感慨地說道。
就在同時身后一陣急促的馬蹄聲,他和梁云構忙回過頭,就看見周王府左長史一臉驚慌地跑了過來,在他們們面前帶住馬,幾乎是從上面滾落下來 “道鄰老弟,快撤軍回城!”
他撲到史可法身上喊道。
“劉公,出了何事?”
梁云構愕然問道。
“孫,孫元化反了,尤世威血洗歸德,前鋒已到陳留!”
長史悲愴地尖叫著。
“呃?”
史可法二人瞬間傻眼了。
梁云構突然間一哆嗦,緊接著將目光轉向那些已經回過頭的士兵,后者同樣驚愕地看著他。
“別,別跑”
他幾乎本能地尖叫一聲。
他不喊還好,一喊那些士兵瞬間清醒了。
“快跑啊!”
一名士兵拎著槍撒腿就跑。
“快跑啊,孫元化是鎮南王一伙的,尤世威殺過來了!”
“快跑啊!”
混亂的喊聲瞬間如瘟疫般蔓延,原本還趴在胸墻上的士兵們,仿佛推倒的骨牌般向兩旁蔓延著,爭先恐后地掉頭就跑,可憐的史可法等人都傻了,他們欲哭無淚地試圖阻擋這崩潰 “停下,都別跑!”
“這是假的,沒有孫元化打過來!”
他們就像笨拙地抓雞一樣,暈頭轉向地試圖阻擋自己面前的潰兵,但可惜毫無用處,本來就只是勉強堅持的士兵們,在得知這個消息后,瞬間就明白了他們面對的局勢。開封已經不可能守住了,他們的真正依仗無非一條黃河,可尤世威本來就在南邊,他本來就在背后,腹背受敵就這一千人,如何打得過近兩萬精銳的遼東鐵騎?
守住黃河有什么用。
尤世威又不用過黃河,現在他在陳留,用不了一個時辰就能到自己背后。
不跑?
不跑就是傻子了?
可憐的史可法,就這樣眼睜睜看著他的防線崩潰了。
而就在此時,對面的吳襄部下明顯看到了這里的崩潰,一隊騎兵立刻沖上了浮橋。
史可法立刻清醒過來,以最快速度撲向一尊大炮,試圖掉轉炮口對準近在咫尺的鐵鏈,他們的防線就在固定浮橋的水泥樁旁邊,這個據說重達百萬斤的巨大水泥墩大半在地下,里面都是鍛鐵筋的骨架,特制的鍛鐵梁縱貫其中,而固定浮橋的鐵鏈就在鍛鐵梁露出的部分,只要打斷這個鐵鏈,浮橋短時間內就沒法使用了。
這東西肯定不是火槍能打斷的。
得用大炮。
“眉居兄,快來助我!”
史可法一邊竭盡全力轉動大炮一邊喊道。
這東西可不是他一個人能轉動,而且還得向前推幾步,否則很難準確命中。
距離他就才幾步遠的梁云構,看了看他,再看看浮橋上,那里大隊的騎兵已經到了橋中間,他再看看史可法,然后毫不猶豫地掉頭就跑。
“眉居兄,你回來!”
史可法吼叫著。
梁云構頭也不回地跑了。
“你這個懦夫!”
史可法悲憤地罵了一句,然后他還想繼續,但最終還是放棄了,他根本不可能一個人完成這項工作,他帶著一臉悲憤踢了大炮一腳,撿起自己的劍,很是豪邁地走到了橋頭。這時候那些騎兵的前鋒已經到了不足十丈外,但卻突然間停了下來,然后迅速向兩旁分開,在他們后面一個全身板甲的少年催馬上前,手中還提著一支長矛。
“道鄰先生,你這是何苦呢?”
那少年說道。
“吳家小兒,爾等豈知忠義,今日左右不過一死而已,欲授首者可來!”
史可法拎著他的寶劍傲然說道。
好吧,這是吳三桂。
今年已經十五歲的吳三桂,已經開始跟著他爹了,原本他其實就在京城的國子監,這是天啟蔭賜的,吳襄在光州駐扎,他閑著無事也就跟隨一起,實際上就是被送到各地名儒那里求學。吳襄對他考進士這種事充滿執著的熱情,所有能拜的名儒都拜,甚至還被他爹送到史可法那里當過幾個月學生,不過吳三桂本人對沒什么興趣,所以對這個老師也沒什么敬意。
以他目前也就高中生的年紀,對這個老師應該還有點小仇恨。
“那學生成全先生!”
吳三桂說道。
說完他催動了戰馬。
后面的騎兵全都停在那里,表情輕松地看著。
史可法雙手握住他的寶劍,一臉莊嚴地斜舉過頭頂,站在浮橋正中靜靜等待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