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下午,耶律大石真的親自操刀,烤了四只剛獵到的黃羊。
很顯然,耶律大石不是第一次做這事,僅憑一把小刀,剝皮、剔骨、分肉一氣呵成,衣袍上不沾半點血跡油污,分好的肉直接擺在剝下的羊皮上,整個過程賞心悅目,即便不看后續的操作,也知道如此精湛的手法,做出的黃羊肉肯定好吃。
就連一向敵視契丹人的牛皋、陳達、阮小七等人,也發自內心地為這一手叫好。
昨日天晚,耶律大石又是和徐澤單獨講話,隨后也只是象征性地吃了兩塊烤肉,就急匆匆地回到自己的帳篷看書,商隊眾人對這些契丹人并沒有太強烈的印象。
今日,兩撥人雖然彼此言語不通(耶律大石的大半仆從不通漢語),但笑聲卻是相通的,圍著篝火,吃著肉喝著烈酒,彼此之間距離拉近了不少。
酒至酣處,幾名契丹仆從征得耶律大石地同意,起身,為眾人歌舞助興。
唱的當然是契丹語,耶律大石主動翻譯成漢語,其意為:
契丹家住云沙中,耆車如水馬若龍。
春來草色一萬里,芍藥牡丹相間紅。
大胡牽車小胡舞,彈胡琵琶調胡女。
一春浪蕩不歸家,自有穹廬障風雨。
平沙軟草天鵝肥,胡兒千騎曉打圍。
徐澤來自后世,見多了“能歌善舞”的少數民族,對這些歌舞其實沒多少感覺。
阮小七最是跳脫,若是以往,少不得也要上場,唱上一支漁歌,絕不讓契丹人專美于前,只是上梁山后,見識多了,知道此情此景,他那些罵貪官污吏、皇帝老兒的歌有些不合適宜,便拿眼神示意王英。
李逵、王英這對難兄難弟最愛熱鬧,卻因為屁股皆有傷,不能和眾人圍坐在一圈,只能趴在車轅上,看著這些胡人且歌且舞。
王英沒注意到阮小七的眼神,但也不忿契丹人嘚瑟,自顧自罵道:“爺爺這些年趕車走南闖北,啥沒見過?唱歌跳舞爺爺也會,娘的,要不是屁股有傷,哪能讓這幫契丹人出風頭!”
李逵揶揄道:“大話俺也會,哈哈,若不是屁股疼,俺也能跳個舞!”
場上,契丹人的歌舞剛好完了,王英受不了李逵懟,開口就唱:
胡馬,胡馬,
遠放燕支山下。
跑沙跑雪獨嘶,
東望西望路迷。
迷路,迷路,
邊草無窮日暮。
“哎呦——哎呦”
王英歌聲一起,成功博得了眾人的關注,得意之下,忍不住就離了車轅,跳了起來,不想這下牽動了傷口,捂著屁股直叫。
這“哎呦”聲竟合上了前面的曲調,一首低沉迷茫的歌硬是被他演繹出歡快來。
幾日相處下來,徐澤慢慢熟悉了耶律大石,這是個對人豪邁,行事充滿激情,對遼國有著強烈使命感的契丹人;同時,又因為歷事不多,也有著年輕人慣有的天真浪漫,愛好廣泛,尤其對漢文化極為癡迷。
這兩日,耶律大石大部分的時間都是纏著吳用、王倫、聞煥章(主要是聞煥章)請教儒學經典。
聞煥章雖然收了史進,卻一直不甚滿意,畢竟史進好學歸好學,卻真不是儒學種子,提到經書就懵,只能教術而不能傳道。
耶律大石則完全不同,其人天賦極高,求學之心也至誠,聞煥章私下感慨“如此敏而好學,可惜不是我漢人”。
至第四日,商隊拔營啟行,耶律大石一行人仍沒有離開的意思。
徐澤問:“重德兄,莫非真要陪我等一路走到春州?”
“哈哈,不可么?我記得在燕京城外,你可是說商隊要準備去中都的,許你轉道,就不允我順路?”
若是前幾日,聽到耶律大石說這話,徐澤絕對會考慮殺他滅口。
廝混熟了,徐澤知道這人心懷坦蕩,乃解釋道:“南北兩朝民間交流太少,以至于小弟誤以為貴朝皇帝陛下常居中京,才想去那里一睹圣駕。只是,到燕京后,才略知捺缽之事,此番不到春州見識一番,以后如何敢稱自己曾游歷北朝?”
這幾日,徐澤也慢慢接受了遼宋之間官方互稱南北朝的概念,畢竟面對的是一個遼國宗室,基本的尊重還是要給的。
“重德,可否為我解釋一下貴國的捺缽制度?”相處了一日,就連華夷之別很深的聞煥章,也愿意稱呼耶律大石的表字了。
“捺缽”本是契丹語音譯,意為皇帝的行營,指的是遼帝四季巡游,進行漁獵活動,即所謂的“春水秋山,消夏坐冬”,合稱“四時捺缽”。
帝王巡游在大宋雖少見,但史書上的記載卻不少,最出名的就有秦始皇、隋煬帝這兩個在史書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二位。
普通人也講究個“窮家富路”,富有四海的皇帝出巡就更不簡單,百官隨行、千軍護衛,巡游途經的地方,無論道路、治安,還是生活供給都要承受極大的壓力,極為損耗國力。
以秦、隋兩朝之強,也經不起這樣地連番折騰,甚至某種意義上,兩個強大王朝的覆滅,也與這兩個皇帝的頻繁巡游有一定的關系。
扮作車夫的王汰豎起耳朵,吳用、王倫兩人也打馬跟了上來,自燕京城聽說了遼國眾多傳聞后,這幾人就對捺缽制度產生了極濃厚的興趣。
受儒家傳統影響很深的幾人,都無法理解這種皇帝常年巡游,耗損國力的制度,為何能在相對貧窮落后的遼國堅持百余年,且國家沒破產,臣民還對此習以為常。
這完全超越了幾人的認知范圍,為此,三人還討論了好幾次,終無結果。
徐澤倒是知道一些后世關于秦始皇巡游的真正目的和功績的論點,但對捺缽制度確實不了解,所以每次都只是默默傾聽。
耶律大石見幾人興趣甚濃,反問道:“三位夫子熟讀史書,可想過周武代商,封建親戚,以藩屏周;秦合諸侯,廢封建,置郡縣;漢繼秦業,為何又逆潮流,再封諸侯?”
王倫道:“秦統天下,多得益于其國內無層層封建,收舉國之力。漢高分封,乃是吸取秦朝過猶不及之教訓,郡國并行,慢慢化解六國遺風。”
聞煥章道:“漢高起于寒微,皇族勢弱,功臣百戰而存,功高震主,漢高年邁,為子孫計,分封實是為了守內虛外,相互制衡。”
吳用在想耶律大石的本意,晚了片刻,道:“秦奮六世之余烈,振長策而御宇內,其國上下早已習慣郡縣制度,推廣天下,既是慣性使然,也有人才保證;秦末人口銳減,漢高再定天下的時間太短,帳下人才雖多,但各有抱負,真要治理全國郡縣卻不足。所以,才有大風歌‘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之盼。”
“三位夫子大才,大石佩服!”
徐澤沒有參與討論,他的注意力全放在耶律大石身上,這人仿佛自帶魅力光環,極具親和力,舉手投足都能吸引他人關注。
徐澤自認不是天降英杰,要學習的地方太多,尤其是這種能夠快速拉近與陌生人關系的技巧,簡直是勢力領袖必備。
耶律大石對徐澤還以微笑,接著說:“我朝起于部族,兵民合一,游牧既是傳統,也是國力長盛不衰的保證。捺缽名為巡游,實是傳承先祖游牧遺風。”
“我朝疆域廣闊,域內部族眾多,游牧、漁獵、耕種之民生活差別極大,風俗迥異。若只守一地,循一法,根本無法管控全局,國朝之初,捺缽未定,就常有動蕩。”
“捺缽雖需國族內外臣僚、南北院主要官員從行,然路線相對固定,一應供給從簡,低級官吏還要自己管照牛馬,是以所費甚少。”
畢竟是分屬兩國,耶律大石的講解極為簡略,只是簡單講了花費少的原因,卻沒有講其運行機制,幾人仍是滿腹疑惑。
聞煥章問:“捺缽四時不停,又需眾臣僚隨行,豈不就是朝廷本身?”
“然!”
“朝廷常年巡游,那國之大事如何能及時有效處理?”
“中京有漢宰相以下的南面官員留守,負責行遣漢人一切公事,其余各部內部事務,向來都是其部首領自決。”
“春山、秋水,各部首領必須參加,伴隨圣駕,聆聽圣音,部族之間若有紛爭或各部難決之事,亦可上報朝廷處理。消夏、坐冬,召開召集北南臣僚會議,處理包含部族和漢人之事在內的所有政務。”
徐澤差不多聽懂了,這不就是“送服務(管理)下基層”么?
以此時的生產力和管理水平,人口集中的城市還好,邊遠部族只能采用羈縻政策(宋朝也一樣)。
這些生番蠻夷大多生活艱辛,部民除了爛命一條,別無長物,只能為朝廷服血稅,除了響應戰時征召外,官府基本無法有效管理這些人,甚至于派人巡查他們都是浪費糧食。
只是,與宋朝對羈糜部族基本放任不管不同,遼國兵員的主體是部民,對這些悍不畏死的邊遠部族就不能不重視。
由此,每年春秋捺缽,各部首領陪皇帝釣釣魚、打打獵,一起吃頓頭魚宴和烤羊腿,既能集中處理各部事務,還可聯絡感情,甚至通過部族首領自發獻歌舞、講段子、敬酒之類的細節,觀察他們的忠臣度變化,確實是很好的管理模式。
但聞煥章幾人仍有疑問。
“中京留守官員,真能行遣漢人一切公事?”
“當然不能,除拜武官或文官縣令、錄事以上官僚,只行堂帖權差(非正式臨時任命),待冬夏捺缽,召開召集北南臣僚會議研究后,再取旨,出給誥敕。”
“原來如此。”
聞煥章、吳用、王倫不再發問,幾人皆陷入沉思,各自在心里琢磨這一制度的優劣。
有了耶律大石一行人的加入,商隊無論是選擇行進路線,還是尋找水源補給,都比以前更有效率,行進速度明顯加快。
碰到的馬匪探子,見到商隊番漢結合的“護衛”,也早早躲開。
唯一的意外,就是孫石和石秀僅憑日常接觸,竟然各自偷偷記下了這些契丹人畜養馬力、刨冰筑營,甚至追蹤尋跡等方面的小技巧。
十余日后,商隊順利到達春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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