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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問對

  《徐霞客游記》有兩個版本。

  當初在咸平城外,聞煥章和王汰二人關鍵時刻拋棄商隊的行為,徐澤可是記了小賬的。

  到溫都部后,徐澤除了折騰王汰,也沒忘了聞煥章,以回大宋后要詳盡匯報沿途山川地理、人文風情等信息為由,要求聞煥章以游記為藍本,重新編寫一本《山川地理志》。

  這種要求數據支撐、專業性很強的書非一夕可成,明知道徐澤就是故意刁難,但在其承諾放棄署名權后,聞煥章立即化被動為主動,日夜筆耕不輟,還拉著收集情報最積極的王汰反復推敲,二人大量的精力被占用,倒是方便了徐澤繞開他們做事。

  兩本書份量不少,又沒提前通知,徐澤當然不可能帶在身上,等內侍去取書的時間,天子賜座,隨意問到了蹴鞠新玩法上。

  “徐卿如何想到要改進蹴鞠玩法?”

  徐澤假裝沒看到童貫使的眼色,侃侃而談。

  “臣出身邊郡,知殺場搏命最重爭競血性勇氣,本朝富庶遠勝前朝,但前朝仕女尚能馳騁馬上打球,本朝男兒卻沉迷軟趴趴的‘白打’,臣以為整頓民心士氣,重塑尚武之風,再復漢唐雄風,當從民間娛樂抓起,乃依據‘筑球’規則改進了蹴鞠規則。”

  “白打”和“筑球”都是蹴鞠玩法,前者是單人玩法,和“花式足球”差不多,強調技巧性和觀賞性;后者則是集體運動,強調分工和戰術對抗,還有球門和“都部署校正”“社司”(正副裁判),已經有后世足球玩法的雛形了。

  徐澤原本見識少,根本就不知道“筑球”之法,還是去年在打炭場推廣新式蹴鞠玩法時,張三主動提起的,不然的話,肯定會在玩球行家李邦彥和趙佶面前鬧笑話。

  “徐卿真是爽利性子,為重塑我大宋尚武之風,以圖再復漢唐故土,朕以后也不玩這軟趴趴的‘白打’了。”

  “臣惶恐!絕不敢映射圣尊。”

  徐澤作勢欲起身下拜,被趙佶揮手止住。

  “徐卿在梁山擅自招誘亡戶,到遼國經歷九死,以庶民之身見了朕也毫無懼色,膽大如斯,還會惶恐么?”

  “臣——”

  眼前這位可是“歷史上”出了名的“昏君”,雖然不明白今日趙佶為何會如此急匆匆來見自己,但剛才只談奇聞異事,不問軍國大事,分明極符合其“輕佻”的性子,徐澤不擅拍馬屁,皇帝身邊也絕不缺吹捧之人,由是,想著反其道而行之,以加深皇帝的印象分,沒想到趙佶也這么精明,還知道趁勢敲打自己。

  “哈哈,不必拘束,徐卿這種奇人,若無奇行異舉,反倒是怪了。”

  童貫在一旁陪笑道:“官家不說,臣還沒注意到,去年初次相見,小徐也是大膽直視臣的。”

  去年在楊供奉宅,我明明勾著頭好吧!還有,自己何時成了“奇人”?

  “臣久歷草莽,不知禮儀,請陛下恕臣失儀之罪!”

  “徐卿,朝有直臣、純臣,也需卿這樣的樸臣,卿之本色,不可棄!”

  “謝陛下夸獎!”

  正好內侍送來書稿,天子當場翻看起來。

  “這兩本書筆跡和行文風格相近,都是一人所作吧?”

  “官家圣明!兩本書皆是隨臣出行女直的士子聞煥章所作,臣只是署了個名。”

  “不止署名吧?朕觀這本游記初時筆法生疏,咬文嚼字,銜接生硬,細節處頗為冗余,其后才漸入佳境,應該是徐卿限制了此書的立意和框架,束縛了捉筆者的手腳!”

  “這本游記側重于獵奇,且立‘天下同風’之意,尚可一觀;地理志似是想詳盡記錄沿途地志,可惜失于倉促繁瑣,主次不分,難以入眼。”

  “官家慧眼如炬,臣感佩!”

  徐澤是真佩服,語氣不覺高了一分,趙佶這閱讀能力,即便沒有身世背景,放在后世也妥妥是學霸中的學霸啊。

  “遣詞不對!”

  趙佶很滿意徐澤的反應,向童貫道:“道夫,你給徐卿講下該用哪個詞。”

  “臣以為,‘洞悉無遺’似乎更妥?”

  “徐卿,還須多讀書啊!”

  “臣一定牢記官家教誨!”

  趙佶拿起《徐霞客游記》繼續翻看,《山川地理志》則被他丟到了一邊。

  “徐卿為何想到寫此書?”

  “一則,大宋行走遼國的商隊,多到燕京便返程,幾無路線不熟的新商隊繼續北上,臣等一行的嫌疑太大,有此書,可略作遮掩。”

  “二則,臣以為宋遼有別,一河之隔,尚且南種稻而北植麥,百姓兩百年阻隔,相互缺乏認同,若能讓遼國君臣意識到這本書的妙處而自覺推廣,待王師北定燕云,應可少一些阻力。”

  “妙啊!”

  童貫表情夸張,道:“白日你說遼主已下令翻印此書,我只當只是你們憑此書躲過一劫,怎的就沒想到還有此節!”

  天子淡然一笑,在童貫下午匯報時他就已經想到了這一點,只是為了考察徐澤究竟是僥幸還是確有計劃,當時并未點破。

  天子用人是很講眼緣的,蔡京、童貫、李邦彥、楊戩等得寵臣子形象氣質無不是上上之選。

  而眼前這個年輕的臣子徐澤,形象上佳,樣貌雖比李邦彥略遜,卻更勝幾分英武沉穩,且待人不卑不亢,行止有度,自己身邊就缺這樣的臣子。

  “徐卿能否預測遼國何時會亂?”

  肉戲來了!

  徐澤打起精神,道:“臣以為,遼國其實已亂!”

  天子神情肅穆,示意徐澤接著講。

  “十年前,高麗人侵入遼國東京道曷懶甸,女直人與高麗人大戰數年,遼國朝廷卻坐視不理,雖然可能存了坐山觀虎斗之意,但若其國力鼎盛,又何懼征伐?”

  “去年,完顏部酋首阿骨打在春捺缽上拒絕獻舞,按捺缽傳統,這就是公然宣布不服王化,前些時日,完顏部阿骨打又帶騎兵耀武于咸平詳穩司衙門前,如此種種公開跳反之舉,遼國上下竟然毫無反應,其國內亂可知。”

  “那,遼國何時會大亂?”

  “臣不敢妄言,這得取決于遼國朝廷何時正視女直人之亂。”

  “若遼國大亂,王師北伐,可有勝算?”

  徐澤目瞪口呆,道:“官家,此事當問太尉!”

  趙佶興致正濃,哪能容徐澤耍滑頭。

  “徐卿但說無妨。”

  徐澤望向童貫,對方回了一個鼓勵的眼神。

  人畢竟不是冷冰冰的機器,徐澤原本起了坐看大宋覆滅的心思,打定主意不管閑事,但此看到趙佶、童貫一臉熱切,想到十余年后神州大部陷于戰火,千萬黎民死于兵災,這一刻,情感終是戰勝了理智,有些話不吐不快。

  “臣雖行女直,然走馬觀花,難知真情,且遼國乃疆域萬里的大國,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其國控弦之士數十萬,即便顯露頹勢,稍作動員,亦有一搏之力。”

  “臣以為,大國相交,比拼是國力,勝算在己而不在敵。我朝人口十倍于遼,富庶更甚,若整軍精武,不論遼國是否內亂,朝廷隨時都可舉百萬雄師,北伐滅遼;若僅以其國是否內亂作為北伐依據,恐失于倉促!”

  趙佶點頭稱贊,道:“徐卿此為謀國持重之言,朕與太尉當謹記!”

  童貫附和道:“臣謹記,這就讓兒郎們加緊操練。”

  得!白說了,徐澤心下悲涼。

  天子趙佶和太尉童貫明顯是欺負自己無掌軍經驗,拿話語忽悠自己,大國之間的滅國戰爭準備,哪能是一句輕飄飄的“加緊操練”這么簡單?

  高麗人只是為了和落后且“弱小”的女直人爭奪曷懶甸地區,都要針對女直人用兵特點,成立別班,操練數年,僅應付戰爭的別班兵種就有神騎、神步、跳蕩、梗弓、精弩、發火、降魔等,且“年二十以上男子,非舉子皆神步”,如此深入徹底的全國動員,傾巢而戰,尚有一敗!

  老是幻想著對手出亂子,然后撿便宜,便宜有那么好撿?實力相對弱很多的西夏就曾數次爆發內亂,皇帝都被弄死了幾個,也沒見它被大宋趁機滅掉啊。

  大宋若真有意滅掉更強的遼國,第一步反而不是“加緊操練”,廣泛深入搜集情報以掌握敵情,改革軍制以適應對遼作戰特點,政治攻勢以爭取雙方民心,籌備甲械糧草以應付戰爭遷延等等,都比這句“加緊操練”更實在更緊迫。

  哀莫大于心死,自己本就不該對這對君臣報什么幻想的,徐澤很快就調整了自己的情緒。

  趙佶顯然沒注意到徐澤瞬間的情緒變化,問道:“徐卿從高麗返回,可知其國實情?”

  “回管家,臣等入境即被遣送,實不知高麗國具體情況。”

  趙佶追問:“若遼國大亂,我朝可否聯女直和高麗一同伐遼?”

  徐澤注意到童貫期盼與興奮交織的眼神,堅定答道:“聯女直必行!聯高麗不可!”

  “為何?”

  “女直人與遼國朝廷已成水火,不得不反,當此存續危亡之是,肯定希望我朝能夠牽制遼國絕大部分兵力,只要朝廷起大軍北伐,女直人必然主動尋求聯盟,若朝廷不動,以蠻族之見利忘義,只怕朝廷就是派宰執出使,他們也不會有所動。”

  “高麗人立國以來不遺余力向北拓土,肯定有趁遼國內亂之時繼續擴張的企圖,只是遼東與高麗接壤之地,必然被女直人視為囊中物,高麗人北上,實際是與女直人相爭,若再得助力,反而有可能激化兩者矛盾,牽制更多的女直人反遼兵力。”

  “好!太尉為國舉才有功,徐卿如此才俊豈可流落草莽!徐卿,可愿到朕的御前班直諸營屈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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