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東路江州城。
徐澤當日揭破張順的小心思后,就沒有再與其廢話,隨即和船家重新約好報酬,帶著張順、安道全等人一同乘船朔流而上,直入江州城。
待一行人趕至江州時,張順母親已然昏迷三日,面皮發黑,口內僅剩一絲兩氣,情勢非常危急。
安道全查探了張母的脈象、瞳仁、舌苔等病征,道:“賢昆仲勿慮,令堂脈體無事,身軀雖是沉重,大體無妨,不是安某自夸,只十日內,保證復舊。”
張順母疾在背上,不能躺臥,也不能久俯,必得有人不停為其翻身。
張順出外尋醫期間,就只能由其兄長張橫陪侍,因張順出外后久久不歸,張橫日夜陪侍,再加母親病情嚴重,自己卻無能為力,急得口舌生瘡,食不甘味,見安道全話說得肯定,一口氣松下,頓覺困意上涌,自尋床榻睡去了。
安道全當即開出藥方,吩咐張順前去抓藥,待張順抓藥回來,安道全已用艾培引出其母親體內的毒氣,原本發黑的面皮也稍稍恢復正常顏色。
安道全先指導張順內服之藥煎制要訣,自己則親自搗制外敷之藥,待一切忙完,為張母用上內附外敷之藥后,其人呼吸似乎也變得有力平緩了些許。
張順知道好歹,立即下拜,口稱“神醫”不止。
安道全嘆了一口氣,道:“你當謝的卻不是我,兄弟莫要再糊涂。”
張順自然知道安道全言語所指,只是徐澤雇船將其送到江州后,直接尋了酒店住下,并沒有來自己家中,對方身份顯赫,也不是自己一介小民能夠請得動的。
而且,這個小自己近十歲的“太尉”氣場實在太強了,不僅是官威,張順還感覺自己在徐澤面前無所遁形,竟隱隱有些怕見徐澤。
徐澤和李逵進江州城后,也沒有閑著,二人分頭行動,徐澤拿出天子許其“便宜行事”的手詔,走官面程序,找江州分管治安的官吏了解情況,李逵則專找市井小人打探消息,至次日下午,已基本掌握了以李俊為首的江州黑惡勢力情況。
待晚間二人返回酒店準備吃飯時,發現張順已候在大堂。
因酒店掌柜也說不清徐澤、李逵二人的去向,張順只得每過一會再來一趟,今日已經來了三次,正焦急間,見到二人返回,趕緊迎了上去。
徐澤未待張順開口,問道:“令堂情況如何?”
三人還在酒店大堂內,張順見徐澤未穿官袍,知其不喜高調,低聲道:“謝太尉掛懷,病情已然穩定,安神醫說不出十日,即能痊愈。”
“十日?還沒吃飯吧?”
徐澤尋了一個廂間坐下,自有堂倌跟過來點菜,李逵跟了徐澤小半年,早沒了當初餓死鬼投胎的難看吃相,坐下后也不詐唬,靜待點菜和上菜。
“我倆遠道而來,你是‘地主’,這頓你安排。”
聽到徐澤這話,原本還有些拘束的張順迅速恢復鎮定,他當然不會認為徐澤是故意訛自己一頓飯錢,稍稍征求徐澤和李逵的意見后,迅速報出了一串菜名。
徐澤暗暗點頭,點菜是一項能力,尤其是請陌生人吃飯,點多少,點哪些菜,很考驗一個人的見識和分析判斷能力,并不是每個人都有這能力,有些選擇困難者就怕這差事,當一桌人都“隨便”時,你就會發現菜單上沒一個菜“隨便”。
張順出身貧寒,盡管與其兄常做些無本買賣,但乘私渡的本就不多,真有錢人,有幾個會為了一點小錢走無安全保障的私渡?
這種消費場所張順肯定不會常來,其不問堂倌就能報出菜名,講出特色菜的特色,說明其人有心,善于觀察,哪怕是其在等待自己回來期間先打聽了菜單,也同樣證明其有心。
且,不怯場,很好地把握了謙恭和主動之間的“度”,還能根據乘船幾日的有限接觸,分析出自己和李逵二人的口味習慣,并做到熱情而不鋪張,點菜的分量不多不少,僅憑這些,就可以看出這人是個可造之材。
酒菜是人際交往的潤滑劑,三人邊吃邊聊,幾杯酒下肚,張順更加放開,回答徐澤的問話之余,還主動談些江州風物。
徐澤乘機問道:“聽聞江州有‘三霸’,可否與我講講?”
張順正舉起夾菜的筷子被驚掉,立即起身準備磕頭認罪,被得了徐澤眼色的李逵按住。
“坐著講,此處無外人,盡管說吧,本官恕你無罪。”
張順當然不會以為徐澤是無意中聽了“江州三霸”的名號,好奇之下,才作為酒桌談資問自己這么簡單。
所謂“江州三霸”在江湖上確實算不小的名號,的確可以唬人,但拿到官面上就完全不夠看了,黑社會之所以是黑社會,就是因為見不得光,在朝廷大義尚存,官府威信依舊的情況下,任何納入官府重點打擊的黑社會組織都不可能有好果子吃。
眼前之人雖然出身江湖,卻已然洗白,徐澤的“刀魚戰棹巡檢”之職雖然管的是登州海面的巡海捉賊,但只要其人愿意,在官面上隨便說上幾句話,“江州三霸”就得全部變成死王八。
“‘江州三霸’只是江湖匪號,入不得太尉眼。”
張順還想挽回,抬頭見徐澤眼神冰冷,不敢再耍心眼。
“江州揭陽鎮、揭陽嶺和潯陽江各有一霸,合稱三霸。”
“揭陽鎮上一霸,是穆弘、穆春兩兄弟,號‘沒遮攔’和‘小遮攔’,穆家豪富,門下莊客打手頗多,橫行鄉里,無人敢制,外人要想來揭陽鎮營生,必先求得穆家兄弟應允方可。”
張順到底留了一線,沒說“未求得穆家兄弟應允”的人會怎樣,又飛快瞄了一眼徐澤,見其面無表情,只得硬著頭皮接著講。
“揭陽嶺一霸是李俊,乃是揚子江撐船艄公,號混江龍,水性極好,善結交,江湖上的朋友都賣他幾分面子。還,還和童猛、童威兩兄弟做些販賣私鹽的勾當。”
“潯陽江一霸就是小人兄弟二人,靠私渡訛人錢財過活。”
張順沒有多講自家的事,倒不是他心存僥幸有意隱瞞。
昨日聽安道全講了一些徐澤起家史,雖然安道全自己也不大了解徐澤,但七零八落的消息已經足夠令張順震驚了。
十八歲只身上梁山,硬生生把一個匪巢洗白不說,還得了朝廷官職,這樣的人,要手腕有手腕,要心機有心機,他既然挑明問“江州三霸”,肯定是已經掌握了江州江湖的基本情況,尤其是自己弟兄二人有關的事,對方肯定都知道,沒必要再多講。
“揭陽嶺不是還有一個催命判官李立么?去了何處?”
“去年孟州出了十字坡大案,朝廷嚴令各州縣查處黑店,李立就沒了蹤影,小人實不知。”
江州江湖的事其實與徐澤沒什么關系,大宋各地這樣的黑社會組織數不勝數,自己不想管,也管不過來。
之所以逼問張順,無非覺得此人可用,但得先納上一份投名狀,張順以后再想和江州幫的人裹在一起,就要考慮今天“出賣”其他兩霸的后果。
徐澤道:“本官公務繁忙,明日就走。令堂的病好利落還需一些時日,安大夫夫妻二人暫時就留在你家,待令堂病好后,麻煩你護送他們來登州。”
張順何等聰明人,立刻聽出了徐澤言中未盡之意,喜出望外,下拜行禮,道:“謝太尉賞小人出路!”
徐澤坦然受了這一禮,待張順起身,道:“令堂病情稍安,不可少了照顧,早些回去吧。”
張順再拜起身,小心地退到包廂口,轉身準備回家,忽聽徐澤似是隨意問了一句:“‘江州三霸’其實只是一霸吧?你去問問混江龍,偷偷摸摸販賣私鹽,一年能得幾個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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