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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押司

  鄆城縣。

  放衙后,料糧押司宋江對同房貼司張文遠道:“文遠,今日可有事?”

  張文遠是個伶俐人,立即聽出宋江有相約之意,答道:“并無,押司可有吩咐?”

  “你我兄弟好些時日不曾宴飲,今日剛好得閑,我做東,一起喝兩盅?”

  張文遠善交際應酬,“上司”有請,當然是高興應下,道:“前幾次都是押司做東,怎敢讓押司一再破費,這次該小弟做東!”

  “誒,這次不去酒樓,你知我前些時日得了外宅,整治得一手好酒菜,便想讓你也來品鑒一番,如何?”

  “那,恭敬不如從命!”

  張文遠本就沒有請客的意思,當即拱手行禮,應下此事,心下猜想,宋江這段時日是不是又遇到什么開心事。

  其實,宋江并不是遇到高興事,想與同僚共謀一醉,他之所以約張文遠,是有要事相托。

  這段時日,宋押司雖說在人前還是一貫的寵辱不驚,私底下,卻常愁眉不展——宋押司遇到了煩心事,還不止一件。

  應該說,不僅是現在,而是這幾年,宋押司都是煩心事不斷。

  先是前年出了孟州大案,天子敕令各地嚴查此類極惡之徒。

  去年江州整頓治安行動成效明顯,朝廷要求各州縣推廣其做法。

  今年,兩浙路又報明教信徒各在所居鄉村建立齋堂,鼓動民眾,夜聚曉散,不軌意圖昭昭,天子震怒,頒下御筆,嚴加取締。

  三事疊加,朝廷對各地地下勢力的打擊壓制力度前所未有,連帶著宋押司庇護下的諸多產業都受到了極大的影響,到手的錢也越發不利索起來。

  這種情況下,宋江正在樹立的“及時雨”人設都難以維持。

  自己這邊愈發窘迫,臨縣那個突然崛起的奢遮人物,卻從賊變民,再又變成官的經歷,簡直令人眼花繚亂,嘆為觀止。

  宋江反復研究這位奢遮人物的起家史后,沮喪地發現,徐澤的成功,可以說天時地利人和無一不全,自己根本就學不來,更無法復制!

  如此年輕的江湖傳奇故事,就在自己的眼皮地下發生,深深打擊了宋押司的自信心。

  當初,徐澤占領梁山又成功洗白,宋江對徐澤還有幾分居高臨下的欣賞。

  只是,還未等自己反應過來,對方就已經到了自己只能仰望的高度。

  相對于絲毫不顧及臉面,驅使可憐的流民亡戶為自己掙錢又賣命,卻換得了出身的徐太尉,自己屈意結交黑白兩道,花錢買名聲,卻始終突破不了小吏身份的蠅營狗茍,就顯得甚是可笑。

  宋押司既不是超脫世俗的圣人,也不是冷血無情的惡魔,他也有七情六欲,只不過比別人隱藏得更深而已。

  要當官——這一多年夙愿根本就看不到實現的希望,別人卻輕易實現。

  如此強烈的對比,由不得宋江不對自己的選擇和努力產生懷疑。

  當宋押司迷茫時,鄆城縣慣于為人做媒的王婆找上了他,并將一個美若天仙的女子帶進了他的生活。

  這事還要從去年十一月份說起:從東京瓦子流落至鄆城縣的閻氏一家,死了老子,剩下母女兩人沒有營生,生活無著,更沒錢送葬,閻婆便央那王婆賣女兒,以過難關。

  彼時,同舟社總社已經搬遷,原本被同舟社霸占的一些商業市場和灰色收益得到釋放,大宋治安體系學江州的風潮也冷了下來,似乎看到了生活再度回歸“正常”的希望,心情尚可的宋押司便予那閻婆一副棺材和十兩銀子做使用錢,對于買其女婆惜之事,則絲毫未提。

  閻婆得了錢和棺材,回家發送老伴了當,兀自余剩下五六兩銀子,也周旋了一段時日。

  只是坐吃山空,縱有金山銀海也不夠花,近日這錢便已用完,閻婆才又想起了上次只給錢不要人的“傻大戶”,又央王婆出面,再尋宋江,定要把此事說成。

  宋押司此時正為人生前途而迷茫,哪有心情和錢財給這等不知飽足的人家使,當即就回絕了。

  怎當王婆子這撮合山的嘴?

  又是“押司下處不見一個婦人面,生活多不便?”

  又是“那女子長得好模樣,又會唱曲兒,省得諸般耍笑。”

  又是“從小兒生活東京時,只去行院人家串,那一個術院不愛她?”

  宋江動了心,倒不是“那女子長得好模樣”,而是宋押司突然覺得,再堅持走江湖大佬的路風險太大不說,收益也太少,是要想辦法再尋出路。

  這女子要真如王婆所說這般出色,興許就能著落在她身上,靠其走通東京的關系,說不定哪天便如徐澤這般搖身一變,得了出身?

  由是,宋江依允了這事,在縣西巷內討了一樓房,置辦些家伙什物,安頓了閻婆惜娘兒兩個在那里居住。

  沒半月之間,打扮得閻婆惜滿頭珠翠,遍體綾羅。

  又過了幾日,連那婆子也有若干頭面衣服。

  要說這閻婆惜,確實大有姿色。

  在宋江眼中,此女——

  花容裊娜,玉質娉婷。

  髻橫一片烏云,眉掃半彎新月。

  金蓮窄窄,湘裙微露不勝情。

  玉筍纖纖,翠袖半籠無限意。

  星眼渾如點漆,酥x真似截肪。

  金屋美人離御苑,蕊珠仙子下塵寰。

  在人生最苦悶迷茫之時,閻婆惜無疑給了宋江身心極大的愉悅,讓他暫時忘卻了處處皆不順的煩愁。

  但這個時間并不長,僅僅二十天左右。

  不僅僅是身體吃不消。

  更關鍵的是,宋江發現自己墮落了,對外界的變化遲鈍了很多,曾經的“好兄弟”也慢慢疏離,這是他萬萬不能容忍的。

  不是每個人都有徐澤那般好機遇,暫時謀不到出身,就先謀好眼前事,沒了“好兄弟”,怎么能做好眼前事?

  還有一點,閻婆惜此女是真正的繡花枕頭,好看歸好看,卻沒有內涵——好吃懶做,整日只知花錢打扮不說,還出口成臟,且無半點城府。

  指望借此女去經營東京的關系,只怕會把自己也給搭進去。

  宋江是個有大志,又能自制的人,見閻婆惜確實沒有可用價值,也就死了這心。

  這段時間,原本夜夜與婆惜一處歇臥的宋江,漸漸來得少了,先是借口公務繁忙一夜不來,后來便三五日,七八日。

  婆惜見宋江來得越發不勤快,獨守空房,常自抱怨,閻婆也因為少了宋江日常賞錢,心存危機,經常到縣衙外尋候宋江,搞得宋押司煩不勝煩。

  根本就用不著煩惱的。

  但宋江不是一般人,轉手賣掉閻婆惜,一則得不了幾個錢,二則,會壞了自己好不容易立起的“及時雨”人設。

  送人也是個精巧活,且不說那閻婆便如牛皮糖般,極為難纏,只說無緣無故送閻婆惜給他人,別人未必會收,即便收了也不會感激自己。

  為人精細,每個錢、每份人情都用得恰到好處,必要有更大收獲的宋押司,行事怎會如此粗鄙?

  后世,曾有某企業老總為急于上位的包養情婦報mba培訓班以解套的故事,宋押司自是不知,但古今之聰明人,破局解困的辦法都是相通的。

  今日出門前,宋江特意叮囑閻婆惜整治酒菜,以待來客。

  閻婆惜根本就不會廚藝,整治酒菜自然是其母代勞,她只需要對鏡整妝,打扮得漂漂亮亮即可,一如當初在東京瓦子里唱曲一般。

  雖說不喜宋江不解風情,但如今吃穿住用全都出自他手,日常使點小性子就算了,這當口上,婆惜得了母親叮囑,也不敢胡為。

  好不容易捱到宋江放衙時間,打扮停當的閻婆惜聽到宋江自樓下喚自己,才不情不愿的下了樓,然后一眼就看呆了。

  宋江生得黑矮,且整日忙于公務,不喜娛樂休閑,唯一的興趣便是耍些槍棒,日常不談公務便無話說。

  而張文遠眉清目秀,齒白唇紅,更兼品竹調絲,無有不會,為人風流倜儻,是鄆城縣數一數二的雅人,人送外號“小張三”。

  這二人站在一起,對比太鮮明了!

  “三郎,怎的從未聽你提及鄆城縣還有這般出眾人物!”

  閻婆惜雖和宋江說著話,眼睛卻不時瞄向張文遠。

  “來,都坐下說話。”

  宋江安排二人在對面坐下,自己則坐于一旁,介紹道:“這位是我同僚張文遠。文遠,這位便是我經常向你提起的閻婆惜!”

  待二人見禮完,宋江又道:“文遠人物風流,最擅品竹調絲,婆惜你不是說每日待在這樓里悶得慌么,我又不會音律,今日便特意請文遠來與你解乏。”

  說話間,閻婆已端上酒菜,張文遠與閻婆惜聊些音律雅事,初時還有些拘謹,酒入饑腸后,便逐漸放開,越聊越投機,宋江則滿臉喜悅,頻頻為二人斟酒。

  見二人聊得興起,酒也喝得差不多了,宋江準備尋個由頭出外,就聽樓外常受自己接濟的唐牛兒喊:“押司可在家,有人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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