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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大軍

  遼國慶州捺缽。

  寧江州失陷的消息傳到捺缽,感到事態重大的遼主耶律延禧立即召群臣議事。

  一眾臣子吵吵嚷嚷,嗓門倒是高,說的話卻是屁用沒有。

  有人認為殺敵一千自損八百,女直人此戰之后,怕不是只剩下幾百人,一紙可討。

  有人認為女直人率獸食人,擅起戰火,禍亂邊地,必會被忠于朝廷的各部族群起而攻之。

  還有人質疑這份急報的準確性,認為依托堅城的四千多守軍會被兩千多的女直人打敗,不可思議。

  又有人根據江寧州從告急到失守僅有旬日,詢問是否有指揮失誤或者里通外敵之可能?

  眼見這些臣子要將話題引向此戰敗師失城的蕭烏納身上,皇叔魏王耶律淳趕緊出班。

  “陛下,野狼捕鼠尚不敢留余力,不管此戰過程怎樣,寧江州失陷,東北路局勢失控已是事實。臣以為,當趁女直人初叛,人心不穩,勢力尚弱,速發大軍征討為妥。”

  當年耶律乙辛權勢滔天,害死太子和太子妃后,曾提議立道宗的侄子——魏王和魯斡之子耶律淳為儲嗣,道宗都差點答應了。

  因為被卷進了這場立嗣風波,耶律延禧嗣位后,耶律淳平日里就韜光養晦,從不參與朝堂爭斗,今天實在沒辦法,不得不站出來。

  誰都可以攻擊蕭烏納,只有他耶律淳不行,還必須撇清嫌疑——當年立嗣風波,群臣皆莫敢言,只有蕭烏納和蕭陶隗二人直諫“舍嫡不立,是將國家拱手讓人”。

  五年后,道宗出獵,耶律乙辛請留皇孫,道宗準備答應,還是蕭烏納直言“竊聞車駕出游,將留皇孫,茍保護非人,恐有他變,果留,臣請侍左右”。

  道宗乃從這件反常的事中發現了不對勁,開始懷疑耶律乙辛,其后不久,就殺了這個亂臣賊子,又令一心護佑的蕭烏納輔導皇太孫燕王耶律延禧。

  可這位集立嗣、保駕、帝師的蕭烏納卻是純忠剛直之人,皇帝尚在潛邸之時,他就真的實心眼“輔導”燕王,數次直言忤旨。

  耶律延禧嗣位后,佛殿小底王華誣陷蕭烏納“借”走了內府犀角,皇帝問他,蕭烏納梗著脖子說:“臣在先朝,先帝詔許我每天取帑錢十萬為零花,臣都沒想過取一錢,如今反肯借這破犀角?”

  耶律延禧受夠了這犟脾氣的老家伙,趕他到苦寒北地守邊關。

  蕭烏納也不氣餒,到任后,就深入一線,了解到逐漸失控的東北路局勢,又開始不斷上書,要皇帝重視女直人崛起的事實,早發大兵瓦解該部,但已經產生逆反心理的耶律延禧卻充耳不聞。

  皇帝雖然不喜蕭烏納,卻知道這老頭是真為了他好,絕不可能治罪蕭烏納,真要是由著這幫臣子胡亂攀咬,搞不好就會牽連到自己,是以耶律淳為了自身安全考慮,出班制止眾臣拿此事借題發揮。

  耶律延禧沒心思去猜自己叔叔的想法,聽了眾臣和耶律淳相互對立的觀點,他只覺得越發頭大,本能地看向自己最信任的北院樞密使蕭奉先,蕭奉先卻沒有立即說話。

  漢人行宮副部署蕭托斯和看到了蕭奉先的眼神示意,奏道:“陛下,女直部族雖小,但勇悍而善射。我朝兵馬久不訓練,驟然遇到強敵,稍有不利,就會導致諸部離心,恐怕會致局勢失控啊。臣以為,最好的辦法,莫過于借此機會,動員各道兵馬,大軍壓境,以威勢壓服女直人。”

  蕭托斯和說的問題也是耶律延禧所擔心的,雖然經過兩百年的繁衍,契丹族人口增加了不少,但分置各地,比起其他各族,還是占少數。

  一旦戰爭失利,原本勉強壓制的各種矛盾就可能會爆發。

  而動用各道的部族兵馬,讓他們和女直人相互消耗,契丹人坐收漁利,未嘗不是一個好辦法。

  蕭奉先也符合道:“臣同意托斯和的意見,若是為了一個小小的部族叛亂就動用朝廷大軍,只能讓叛賊以為我們心虛,反而更加猖狂,臣以為,調幾部族兵,就足以剿滅女直人了。”

  兩位重臣都定了調子,其余大臣自不會再跳出來反對,耶律淳也只是為了撇清嫌疑,說完后,見眾人不再關注能牽連到自己的蕭烏納,他就又退回到自己的位置,接著裝木頭人。

  耶律延禧見眾臣再無異議,準備拍板讓蕭奉先調兵時,卻又頭疼安排誰來統兵,猶豫間,想到了蕭奉先在女直一事上一直智珠在握,乃決定以其胞弟蕭嗣先為帥。

  寧江州南,賓州城。

  在此集結潰兵死守待援的蕭烏納,終于等來了朝廷發大軍平滅女直的詔令。

  “差守司空、殿前都檢點蕭嗣先充東北路都統,靜江軍蕭烏納副之,發契丹、奚兵、三使兵三千騎,中京路宮分軍、土豪二千,別選諸路武勇二千馀人,以中京虞候崔公義充都押官,侍衛控鶴都指揮使、商州刺史邢穎副之?”

  蕭烏納生怕有遺漏,想再看一遍,手卻不受控制的亂抖。

  信使擔心這位老臣出狀況,上來扶他,被蕭烏納一把掐住兩臂,信使被掐得生疼,卻不敢喊叫。

  蕭烏納情緒失控,邊搖信使,邊吼道:“真的只有七千混編步騎?”

  “副都統,其實,其實不止,不止這些。”

  見信使冷汗只冒,蕭烏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放開信使。

  “怎么回事,你是說,都統又從哪里召集了大軍?”

  信使見蕭烏納會錯了意,趕緊解釋道:“不是大軍,是隨軍家屬仆從。”

  蕭烏納被這個荒唐的消息驚呆了,失神片刻后,才問:“究竟什么情況?”

  “朝廷久未征召兵卒打仗,將士無處獲取戰功。先是中京路土豪,聽說女直人膽敢對抗王師,希望能在大戰中獲得更多功勞,都自愿攜家屬仆從,組成車隊隨行。”

  蕭烏納注意到“先是”一次,茫然地問:“還有?”

  “都統見這些土豪的家屬車隊加入能壯大聲勢,就鼓勵其他各軍也攜帶家屬,小人來之前,已經有近兩萬人了。”

  蕭烏納心下冰涼,用七千心思各異的部族兵馬對戰女直人,就已經是必敗之局了,居然還要帶上近兩倍的家屬仆從,這是打仗,還是郊游?

  “大軍要在哪里集結,都統有沒有吩咐,要我這副都統做什么?”

  “都統計劃帶領大軍到出河店扎營,以逸待勞,等女直人過混同江時,半渡而擊。請副都統嚴守賓州,待賊軍潰敗時,再出擊截住賊軍去路。”

  蕭烏納這些年走遍東北路各地,不用看地圖,也知道出河店的位置。

  女直人控制的達魯古部在賓州西北,達魯古部的再西北,過混同江便是出河店。

  這個位置確實不算差,和自己夾擊女直的方案也很好,只是憑這群郊游的貴人能成嗎?

  盡管預料到這戰必敗,蕭烏納還是盡人事聽天命,想再爭取一點,哪怕是多殺傷女直人的有生力量也好為下步的平叛減輕壓力。

  “大軍什么時候能到出河店?”

  “應該就在這一兩天。”

  “快!”

  蕭烏納抓住信使的手,急切道:“騎我的馬,趕緊回出河店,去截住都統,告訴他,千萬不要去出河店!”

  剌離城。

  女直人取得寧江州城后,按出虎水的村莊離前線就有些遠了,來回奔波,不利于勇士們保持最佳戰斗狀態,也容易貽誤戰機,但寧江州城的位置又過于靠前,且女直人對這種高大的城池缺乏安全感,擔心遼國會突然調集軍隊包圍此地。

  綜合考慮后,完顏阿骨打選擇在靠近寧江州城的剌離水畔筑城——其實就是把原本誓師時用到的營寨加固。

  考慮到戰爭期間的內部穩定和防御作戰需要,完顏阿骨打在推行猛安謀克制度時并沒有搞一刀切,靠近曷懶甸、咸州等地的部族暫時還維持現狀。

  因此,眼下在剌離城的三千七百人,就是這段時間推行猛安謀克制的最終成果,真要把所有的女直人都編制,人數肯定不止這點。

  但部隊打亂再整編,官兵之間,兵兵之間,都不是很熟悉,短期內,部隊的戰斗力是要下降的,完成整訓前的這段時間最危險,好在遼人反應遲鈍,遲遲不來大軍征討,給了女直人最寶貴的整編整訓時間。

  太陽正中的時候,達魯古城派信使來報:“遼人攻打我們的大軍先鋒已經到達出河店。”

  終于來了,完顏阿骨打放下心中的石頭,問道:“有多少人?”

  “不清楚,比寧江州的人只多不少,聽他們自己說,一共十萬人馬,還有人說,皇帝親自統軍。”

  信使滿頭大汗,也不知是累的,還是嚇的。

  完顏阿骨打接著問:“人、馬、甲胄的比率是怎樣的?”

  “不到一半的人騎馬,穿皮甲的人也不到三成,但他們有很多馬車,聽說是準備在出河店住下屯田。”

  “還有沒有其他的情況?”

  “有些馬車里面,好像還有女人和孩子,我隔得遠,不敢靠近,沒看清楚。”

  “好,辛苦了,你回去告訴實里館,我馬上就到,讓他別怕,為我們準備好宿營地就行,其他的事都不用管。”

  信使出去后,特意被完顏阿骨打喊來聽取軍情的一眾猛安謀克就炸了鍋,激烈討論起來,盡管一些人對“十萬”這個數字表示懷疑,但也覺得真實人數比這個數字少不了多少,這個數字對只有三千多人女直軍來說,是不可承受之重。

  大部分的人都不主張打這一仗,提議先退一步,暫避遼軍鋒芒,待他們銳氣消磨過后再反擊。

  看著這幫猛安臉上寫滿的驚恐和擔憂,完顏阿骨打卻沒有急著表態,讓眾人盡情發表自己的意見。

  完顏婁室站了出來,說:“我們沒有退路,只能打,還必須馬上打!”

  幾個熟女直整編的猛安,還有些不太適應這個話少又驍勇的謀克,雖然有些不理解完顏婁室的意思,但都不敢再發表意見了。

  完顏谷神接著道:“婁室謀克講得有道理,我們的后面就是按出虎水,退無可退,遼人來了這么多人,要是打下一個村子,就屯田一個村子,我們還能跑到哪里去?進則生退則死!我們沒得選,只有跟遼人硬拼一條路!”

  完顏粘罕站起來,瞪著眾人,道:“要退你們自己退!女直人的勇士,從不會在沒有見著敵人前就跑路!”

  完顏阿骨打起身,拔刀在手,道:“遼人來一萬也好,十萬也好。我們都是一樣,只要砍倒了最先和我們接陣的這批人,再驅趕著他們背后的懦夫返身沖散踐踏自己的陣型!你們有誰擔心砍不死五個以上的遼人?”

  眾人受阿骨打感染,盡皆起身,拔刀,大呼“殺遼狗!”

  女直軍拔營,趕到達魯古城的時候,天色已暗。

  達魯古城是個小土圍子,這么多人進入其內,很難施展,完顏阿骨打安排在城外立營。

  常年與極端惡劣條件作斗爭的女直人立營后,并不需要再做飯,就著雪水,吃幾塊生硬的肉干后,就趕緊睡覺補充體力,以備來日的大戰。

  主帥完顏阿骨打卻睡不著,他還想著達魯古實里館等人帶來的最新情報,在視線范圍之外的混同江對岸,敵人已經聚集了至少一萬五千人,后來戒嚴,不讓外人看營地里面的情況,只知道還有人源源不斷的入營。

  不是每個勇士都能像婁室、撻懶、粘罕和自己的兒子那樣,明知道有危險,還能不顧性命放手一搏,聽說了遼人有十萬,很多人當場就嚇白了臉。

  他們在害怕!

  雖然沒人退縮,但大部分的勇士跟來,不是想打仗、敢打仗,而是因為不得不打仗。

  自己只有剛剛整訓,不到四千的兵馬,這仗怎么打?

  完顏阿骨打一個人踱步在大帳內,心中各種計較。天寒地凍,帳內的空氣卻異常沉悶,感覺呼吸都有些困難,二十年前的冬日,似乎也有一晚這么沉悶過,后來……

  完顏阿骨打突然掀開帳簾,對護衛勇士道:“擂鼓!”

  咚!咚!咚!

  沉寂的營地迅速活了過來,有醒來的勇士因為過度緊張,抄起武器沖就出帳,又被各自小目訓斥返回。

  “是聚將鼓!”

  大帳內。

  慣于肅容的完顏阿骨打一反常態的面色潮紅,神情亢奮,對眾猛安謀克道:“我剛躺下,就感覺有三個人撫著他的頭,這一定是諸神靈的啟示,我們連夜起兵,肯定能大獲全勝,否則,將有滅頂之災!”

  完顏希尹跪下,高呼:“神靈護佑,此戰必勝!”

  完顏粘罕、完顏婁室和完顏斡本緊跟著跪下,完顏斜也慢了片刻,也跪下,其余的猛安猶豫片刻,也趕緊跪下,跟著高呼。

  大帳外,冬寒凜冽,呵氣成云,所有人馬已經集合完畢。

  火把照耀下,勇士們臉上的疲憊、怨氣少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驚恐、渴望和疑惑,完顏阿骨打知道,猛安們都已經將自己的“夢中受警”之事傳給了部下,但對此持懷疑態度的仍然不少。

  “遼人的大軍就在不足百里混的出河店,他們確實有十萬人,但前鋒不到一萬他,我們現在就出發,天亮前正好突擊他們,一人砍死兩三個睡著的死豬,有困難嗎?”

  “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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