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軍中摸爬滾打多年,劉美自然清楚手下這幫丘八們的德性,也知道他們不愿意繼續趕路的原因。
實際上,他和一眾指揮使的心里,也都在犯怵。
今天的事情,透著好大的古怪!
最初,宗澤宣布之罘港遭敵的軍情時,一眾軍官都配合得極好。
傳達將令、收攏人員、準備物資都做得像模像樣,整個軍營慌亂中透著緊張。
乍一看,確實很有大戰來臨,眾軍積極準備出征打仗的感覺。
其實,鬧著玩的!
畢竟金人攻打之罘港的消息實在蹊蹺。
在沒有準確海圖的情況下,跨海而來的金國大軍,能不能找到之罘灣都難說。
順著兩國之間的島鏈,直接打到蓬萊縣不好嗎?
非要跑到更遠的地方,打更難打的敵人,有病吧?
而且,同舟社徐社首又是出了名的喜歡搞演習、玩花樣。
誰敢肯定,這不是又一次演習呢?
根本就沒有人當真,逢場作戲罷了!
糊弄糊弄,搞好了演習,讓知州老爺高興就得了,誰還會當真啊?
但兵馬集結之后,事情的發展,就慢慢變了味。
先是宗知州面對兵油子們的臨陣討賞,沒有出言斥責不說,還當即發放了賞錢。
若不是真的要打仗,誰會拿錢不當錢,這樣亂花?
關鍵是還能提前準備好賞錢,若不是事情真的緊急,誰會這么利索?
之后,行軍的路上,官兵們又見到眾村民如臨大敵,全都動員起來了。
劉美等人才發現,似乎真的是在打仗了。
而且,打仗的原因之前的宗知州通報的軍情中,也明說了——
金國借口大宋戰船擅自入境,意欲攻擊其國,而出兵登州!
肯定是馬政、呼延慶等人出海,進入金人的防區,就被捕獲了。
金人不講規矩,管你什么使者不使者,非要逼他們供出大宋的虛實。
為了登州的安全,馬政、呼延慶只能說謊,把金人誆去找更難打的第二將……
劉美一番腦補,成功推敲出了事情“真相”。
這下,他就真犯難了。
帶著手下這幫兵油子去之罘灣,和第二將都覺得吃力,不得不求援的金人打仗,嫌命長了是吧?
可要是不趕到之罘灣去露個臉,萬一這次第二將趕走了金人,
以后,自己這些人,不管是在宗知州這里,還是徐正將那里,都別想討得好果子吃。
劉美無奈,只能找幾個營指揮使合計一番,
將之前暫時未發放的那部分錢,包括自己應得的那份,
全都拿出來,當場發了,再次鼓舞軍心士氣,
只要眾軍士走到之罘灣,不求這幫大爺們真能打仗,
就過去喊上幾嗓子,助個威,走個形式,便可以順利轉進了。
在劉美再三保證只助威,不打仗后,
這幫兵爺爺才滿意地收下錢,再度出發。
然后,又走了不到十里,
在一個叫做劉各莊的大村子旁,兵卒們又不走了——
肚子餓了!
這回,不是扯理由,是真餓了。
眾軍漢在營內準備開拔,就折騰了小半日,
出營后,又一路“高強度”行軍近三十里,早就遭不住了。
軍卒們能堅持走了這么遠,
除了賞賜到位,財帛動人心外,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
乃是因為沿途十里地,就這個劉各莊足夠大,可以滿足所有軍士敞開肚皮吃好喝好的要求。
而且,之前在營內,這幫爺爺們之所以能完成知州相公的要求,在一個半時辰內做好“戰斗準備”,
就是因為沒有攜帶宿營、野炊的器材和補給品——
從一開始,這幫家伙就做好了在沿路村莊白吃白喝的打算。
不進村吃飯,士氣低不說,
餓著肚子趕到之罘,萬一被金人追上來,跑都沒勁跑。
要是以往,直接將隊伍呼啦開進村子里,
找到保正,一頓敲詐后,保證給你好吃好喝的伺候著,還有勞軍錢拿。
但同舟社接管登州這么久,對軍隊是怎么要求的,
劉美聽也聽熟了,當然不敢放任兵士們還像以前一樣干,
其人派了幾個士卒進村,先聯絡百姓。
村民們對要帶兵來解之罘灣之圍的官兵很熱情,
表示鍋碗瓢勺、柴米油鹽都可以提供,甚至還可以安排村民幫官兵做飯,
但要按市價付錢——同舟社以往每次演習,都是這么做的。
上陣殺敵,救民水火!
老子提著腦袋來救你們,殺金人,你們不知道感恩不說,還收錢!
就你村中這寒酸樣,做出來的飯,也是沒油有鹽的,你還好意思跟老子收錢?
提什么同舟社,同舟社的事,老子耳朵都快聽起繭了,糊弄鬼呢!
天下哪有當兵不拿錢的,同舟社就他娘的石頭縫里蹦出來的不成?
感覺受了羞辱的兵油子氣不過,擼袖子要打人,卻反被保丁們給揍得鼻青臉腫。
這些家伙吃了虧,當然不愿善罷甘休,
逃回到自己的營隊后,添油加醋地講村民們如何如何,
其余眾士卒一聽,立馬火了,提起刀槍就要往村子里沖。
劉美和一眾軍官的魂都嚇飛了,連拉帶扯地拽,就差跪下求饒了,
好說歹說,總算勸住了大部分人,
但混亂中仍有一百多兵卒沖進了村子內。
結果,沒過多久,
這幫兇神惡煞的家伙又被訓練有素的保丁們給殺了出來……
第一將救援之罘港的部隊行軍途中,與村民爆發沖突,
造成了四民保丁受輕傷,
其部官兵的傷亡,則多達二十六人。
隨后,又被收到信號,趕來的臨近村落保丁合圍并繳械。
第一將在演習中的摳腳表現還遠不止于此——
在救援部隊被保丁繳械之前約半個時辰,
打著金國旗幟的同舟社渤海艦隊乘風揚帆,突然出現在蓬萊縣西北面,
徑直殺進了“戰備狀態下”的刀魚寨,也基本沒有遭遇實質性的抵抗!
這次演習,實際是整編第一將的序曲。
也是徐澤給第一將的最后一次機會,但其部素質如此差勁,也是讓人大跌眼鏡。
使得原本還想給第一將機會的徐澤痛下決心,直接撤銷了其部編制。
所有軍士全部打散,僅保留了一個乙種營編制。
剩余人員則分別遣送遼東、海東、瀛州、保州等地勞動改造。
這一次演習基本沒有起到練兵的作用,還造成了少量的傷亡。
但失之桑榆收之東隅,在其他方面卻取得了極好的效果。
一是干脆利落地處理了第一將問題。
這幫人在演習中差勁至極的表現,讓包括兵油子在內的所有人都沒了脾氣,
從其后各地反饋的情況看,這部分人的改造態度還算端正。
知恥而后勇,一些吃慣了刀口舔血飯的丘八,改造期滿后,再次應征入伍,在其后的統一戰爭中發揮光和熱。
二是檢驗了共建會與保丁訓練結合的成效。
事實證明,武裝起來的保丁是可以“正面硬剛”正規禁軍的。
大宋百姓本就是吃苦耐勞又敢于造反的矛盾體,
在同舟社的組織下,百姓更敢于用拳頭維護自己合法權益。
從這之后,同舟社治下人民,都比周邊其他政權下的百姓更加彪悍。
“劉各莊之戰”迅速傳遍登、萊兩州,
不僅大大鼓舞了各村共建會組織保丁訓練的熱情,
也讓萊州一些搖擺的部隊和官員看清了形勢。
三是進一步鞏固了同舟社在登州的統治。
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
第一將官兵在演習中惡劣表現,讓已經習慣同舟社嚴明軍紀的百姓,再次回到現實,
看清了這個時代軍隊“應有”的樣子。
百姓們之前已經享受到了有同舟社后的豐碩成果和安定生活,
現在又“親眼見到”同舟社一旁壓制,朝廷的軍隊都有如此惡劣表現,
開始反思若是沒有同舟社,官軍再次回到登州,會是什么樣子之類的問題,
思想上的升華,讓大部分百姓更清醒的意識到,
自己的利益已經與同舟社的事業緊緊地綁在了一起,
從而更加主動地為了維護同舟社和自己的利益而戰。
同時,徐澤對第一將的簡單而“粗暴”的處置,
也有力地震懾了剛剛改頭換面的登州官吏,
讓他們意識到并不是投靠了同舟社就萬事大吉。
要進步,就不能再有以前的各種壞毛病。
以上三點,都是看得見的成效,而在另一個看不見的戰場,成效也很明顯。
第一將官兵分批遣散后,一批“威脅同舟社穩定”的壞分子相繼落網,
法曹專門組織了一次公捕公判,明正典刑。
少部分罪行較輕的,也流放天南寨。
經此事后,同舟社上下為之一肅,
登州的政治板塊,也終于補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