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年前,同舟社商隊出行遼國,落腳燕京,徐澤曾帶史進、聞煥章、吳用等人游覽城中名勝憫忠寺。
彼時,史進疑惑寺中憫忠閣“一樓不拜佛陀二樓還掛前朝畫像”。
知客僧潛如告訴眾人,憫忠寺是大唐太宗皇帝李世民感東征高句麗之役慘烈所建,憫忠閣則是供奉死難將士英魂之所。
遼承唐朔,憫忠閣中的陳設百多年來才沒有大的變化。
聞煥章讀多了圣賢書,滿腦子的華夷之辨,問了潛如一個比較尖銳的問題。
“遼國是由人少的胡人凌迫人多的漢人,政局本就不穩,還敢任由前朝香火延續,就不怕黎民思舊,心向故土么?”
潛如的回答頗有哲理,徐澤至今還記得。
“唐亡遼立,憫忠寺還是這憫忠寺;幽州變成了燕京,城中的信眾也還是那幫信眾。”
拿下燕京后,徐澤曾安排外曹情報人員到憫忠寺,專門尋過這個有個性也有智慧的僧人潛如。
得到的答案是其人已經戰死,就死在玉河渡,死在抵抗南朝族人對燕京的“光復之戰”中。
潛如只是千萬個遼人中的一份子,無論身份和種族,他們首先都是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遼人,必然會本能的排斥侵略者。
已經死掉的自不用再說,還活著的,雖然屈服于同舟社的強大,不敢再鬧事,但也沒那么容易變成“同舟社人”。
徐澤要開創歷史,當然不能像遼國粗糙繼承大唐傳統一樣,全盤接收燕地的一切。
只待秩序基本穩定后,各項改革制度都要相繼展開。
燕地無論僧俗,所有人都要在同舟社的主導下慢慢改變。
但歷史是不可以割裂的,只有在揚棄中傳承,才能不斷前進。
接收并治理有兩百年國祚的大遼故地更是如此,對心懷舊朝的燕地百姓,不能野蠻粗暴地“殺殺殺”,也不能不顧實際地“改改改”。
同舟社即將展開的改革,涉及遼地社會各階層,利益調整必然極大,前提是社會總體穩定。
正是基于這一點,徐澤才會答應的蕭德妃的乞求,沒有過分刁難耶律淳的后事。
不僅如此,其人還對遼國遺臣劃出了明確界限,以安其心。
接見并說服耶律大石之后,徐澤便向遼國遺臣宣布了同舟社對相關遺留問題的處理決定。
其一,偽帝耶律淳,本天祚帝之近屬,位居將相卻不能與國存亡,反篡位僭號,罔顧百姓生死,以孤城頑抗王師,應處以極刑。
然耶律淳已死于獻城之前,念其人生前抵抗金人侵略有功,可免于刑戮,去尊號及所有封號,以普通宗室之禮下葬。
其二,遼國小朝廷百官,受天祚帝留守燕京之重任,不思保境安民,卻以私利擅立國君,并坐視數萬人殞命的大戰發生。
念眾人玉河渡之役后及時醒悟,主動投誠,罰服勞役之刑三個月,以證懺悔之意。
其三,上天有好生之德,同舟社亦有興滅國繼絕世之仁義。
同舟社興義師平遼亂,進入燕京并不是為了殺戮,而是為了結束遼地持續多年的動蕩,還百姓以安定。
凡愿意歸附同舟社者,即是同舟社之人,當守同舟社之規矩。
不愿歸附者,同舟社也不會與之為難。
待三個月勞役之期結束,即可隨耶律大石和蕭德妃西行,去尋找天祚帝耶律延禧領罰。
實際上,帶這批“頑固派”去追隨天祚帝,還是蕭德妃自己主動提出來的。
其人從徐澤既不屠殺前朝貴胄又要集中管控的行為中看出了端倪,知道這位梟雄是在邀買人心,為的是盡快穩定燕京形勢。
但以徐澤的梟雄本性,絕不可能在燕京穩定后,還留著他們這些契丹貴族。
如其留下來被羞辱和屠殺,還不如主動提出離開。
蕭德妃應該知道以耶律延禧的心性,作為耶律淳的偽皇后,她有極大可能會處死。
但為了家族和族人,其人仍然愿意去面對天祚帝的怒火和懲罰,也是個奇女子。
徐澤借口為失國的天祚帝主持正義而出兵時,就想好了對大遼逆臣們的處理辦法。
送這些遼國舊貴族去見耶律延禧,就能順勢他們手中掌握的土地和人口等資源化為國有,還不用臟了自己的手。
其人原本屬意的人選是耶律大石,蕭德妃能主動站出來當然更好。
但帶著這么多人穿越被金人控制的占領區,卻是一件艱巨的任務。
金軍正氣勢如虹,打得耶律延禧東躲西竄,處在西京道的遼人想找到自己的皇帝都要靠運氣。
現在就放他們走,有很大幾率會在盲目尋找天祚帝的途中就被金人俘獲。
所以,必須緩一緩,等到西京形勢明朗后再安排。
耶律大石當日與徐澤深談后,雖然還對后者的話仍持謹慎懷疑態度,但看到了大遼存續的希望,總算破解了心魔。
徐澤放他走,是有條件的。
契丹人要放棄傳統治理區域,主動西遷,同舟社則出面“說服”金人放棄對契丹人的窮追猛打。
為了保證耶律大石有說服天祚帝的資本,同舟社還會有軍事給予其人援助。
徐澤對大遼宗室、百官限定三個月勞役刑期,大有深意。
其一,對這些人進行勞動改造,讓他們見識同舟社的專政鐵拳,知道世上還有比直接殺頭更有“意義”的刑罰。
其二,掩護耶律大石對遼軍的整訓行動。
三個月的時間,基本夠耶律大石掌控這支僅剩幾百人的軍隊,并使之恢復可以作戰的士氣。
然后以這些人作為骨干,一路招降納叛,可以在金人統治薄弱的西京道聚集上萬兵馬,足夠其人在極西之地站穩腳跟了。
其三,通過潛移默化的教育改造,在這些人心中種下同舟社的文明火種。
徐澤又不是國際主義戰士,當然不可能真的無私幫助遼人。
他愿意放這些人離開,表面是放耶律大石等人一條生路。
真正的原因是同舟社暫時還無力開拓西域,先讓這些深受漢化的契丹人去探探路,總比將他們一股腦全部殺掉更有價值。
至于耶律大石會不會反噬,與金人聯合對付同舟社?
徐澤并不擔心這一點。
遼陽府的完顏斡魯被自己手把手地教了那么久,可敢反噬?
四月二十二日,是為耶律淳下葬的日子,其人的墓地選在燕京城西北的香山。
除了徐澤特許做超度法事的幾名僧人外,參加耶律淳葬禮的,只有其人的近親屬寥寥十余人。
耶律淳篡位以后,立即全民動員,不少人因為其人的瘋狂而殞命玉河渡之戰。
剛剛穩定下來的燕京城中,懷念故國的有,憎恨偽帝的也有,稍不注意,就會被有心人利用而鬧出大亂子。
徐澤并不介意借耶律淳下葬再釣一批“有心人”,但其人既然答應了蕭德妃的乞求,下葬儀式當然不能出意外。
根據社首的命令,時遷足足安排兩個營“護送”耶律淳下葬。
作為已經亡國的偽帝和被削奪了封號的宗室,耶律淳死后還能夠享受到勝利者徐澤的如此“禮遇”,也算是可以瞑目了。
燕京顯西門外。
經過連日跋涉,馬擴等人終于趕回燕京。
牛皋性格果決,執行力極強,其人一旦確認了馬擴之前的敵情猜想,就立即下達向大同府弘州進攻的命令。
但要想與金人的眼皮子底下搶走大同府東線的一州四縣,以及奉圣州三州四縣,就必須以快打快,趕在金軍反應過來之前,造成既定事實。
不僅如此,最重要的是做好應對金人軍事報復和外交扯皮的準備。
很明顯,這些不是第一軍自身力量能夠完成的艱巨任務。
確定下步進軍戰略后,牛皋便讓馬擴帶人立即返回燕京,當面向社首匯報西京道形勢和西方面軍的戰略構想。
馬擴等人剛要進城,便碰到了出城為耶律淳送葬隊伍。
軍情雖急,但不急于這半刻,活人不沖撞死人,眾人乃讓到一邊。
馬擴與負責這次警戒任務的解珍相熟,與之打了個招呼,其人大略知道了送葬的情況,便沒再多話。
“馬,馬參軍。”
說話的是隨馬擴一同進燕京的耶律九井,其人從馬擴與解珍的對話和送葬隊伍的奇怪組成,已經猜出了出殯的是耶律淳。
“九斤,怎么了?”
馬擴跟了徐澤多年,又多次出行金國,視野開闊,對番人都能一視同仁。
其人見耶律九斤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就知道后者肯定知道了下葬的是誰。
耶律九斤被同軍抓獲,本以為死定了,沒想到這支軍隊和他印象中的宋人完全不一樣,在其人表現出合作的態度后,便沒有再受到死亡威脅。
返回燕京的路上,隨行的兵士雖然一直防著耶律九斤,但也沒有再食宿等事務上苛待他。
其人已經想明白了,天祚帝不可托付,已經自身難保。
燕京陷落,天錫帝也死了,要想活下去,投靠強大且把自己當人看的同舟社未嘗不是一個好選擇。
“我,我想拜一拜天錫皇帝。”
說出這句話,耶律九斤似是跟過去的自己做了訣別,竟有些如釋重負。
“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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