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于后世的某些誤解,相對于宋、遼兩國,金軍的戰斗力確實強悍,但有這個戰斗力和軍法森嚴并沒有多大的關系。
實際上,金軍的軍紀還遠不如一千多年前能夠做到“鳴鏑弒父”的匈奴冒頓部嚴明,更沒法和五代軍閥們采用的“將校有戰沒者所部兵悉斬之”跋隊斬殘酷軍法相比。
中原王朝軍的正規軍一般都有諸如“三令五申”“九禁十八斬”之類的嚴明軍法,能不能嚴格執行是一回事,至少設置了。
而金軍則不一樣,他們根本沒這么多花招,軍法相當松。
對犯有重罪者,一般只施以杖刑。
女直人起兵時,前往移懶路迪古乃部征兵的婆盧火貪杯失期誤了大事,換成任一中原王朝都可以掉腦袋,但完顏阿骨打對其人的處罰卻是一頓杖刑。
而且,婆盧火受刑后,沒多久就又能隨軍征戰了。
在隨后的祭告天地誓師出征儀式上,完顏阿骨打也以“若違備誓言,身死梃下,家小無赦”的誓約束眾人。
而女直人起兵抗遼的借口——被遼人庇護的“破遼鬼”紇石烈阿疏多年后終于落網,完顏阿骨打也只是杖責其人一番后便放走了。
完顏阿骨打建國后,面對女直人屢禁不絕的近親結婚陋習,處理辦法還是以棍棒抽打的方式逼其離婚。
女直人之所以“熱衷”杖刑而極少采用斬、絞等死刑,原因也很簡單。
遼東苦寒,諸部人口稀缺,每一個成年男丁都是部族的重要實力,以一當十的勇士更是寶貴的財富,就算犯了重罪,能以杖刑令其改過自新就不要輕易殺掉。
這是祖輩流傳下來的規矩,不是誰想改就能改的。
完顏昂的罪責是“擾民”,此罪在同軍中必受重懲,但在金軍中一直都不算是多大的事,最多打一頓軍杖就完了——打完可以自己下地的那種。
只因為這樣的事在金軍中太多了,屢禁不止,根本處理不過來。
完顏阿骨打這次卻一反常態,欲要拿自己的親弟弟開刀,肯定有原因。
結合之前的情報,徐澤很快就想明白了問題的關鍵。
“上京道的叛亂是完顏昂引起的?”
掌握的情報不足,王四不敢把話說得太滿。
“臣以為是的,但還得一些情報支撐。”
“嗯。”
徐澤點點頭,他已經基本確認這一點。
如此一來,完顏阿骨打耗了這么長的時間還是理不順上京道便能夠說得通了。
看來,完顏昂所犯“擾民”之罪不僅僅是“擾”這么簡單。
應該是金國之前好不容易壓制住的女直貴族擄掠歸附百姓為私奴的問題,又因為持續的征發大軍而開始反彈了。
完顏阿骨打在前方殫精竭慮地招撫諸部,唯恐給自己的繼任者留下一個爛攤子。
而他在后方的親人卻把已經歸附的各部百姓視為奴仆豬羊,縱容部下隨意擄掠欺凌,由此導致大批的部族服而又叛。
以實力為尊的上京道,對擴張期的政權來說,民心不是那么重要。
但要想有一個穩定的政權,就不能無視民心。
金國信譽破產導致的惡劣影響太壞,即便皇帝親自出馬,叛逃的部族也很難招撫。
所以,完顏阿骨打才會如此寬容門部奚。
金國的內部矛盾太多了,多到阿骨打欲要殺死自己的親弟弟來安撫人心。
現在有其人鎮著,金國還能勉強支撐。
等其死后,繼任者無力解決矛盾,恐怕就會想辦法轉移內部尖銳的矛盾了。
相應的,大同的發展戰略就必須考慮鄰居這棟破房子起火的問題。
消化完這則情報,徐澤抬手。
“接著講。”
“第二件事是隨金主轉戰上京道的完顏宗雄死了,時間是九月十八日,聽說是突發暴疾,金主前去問疾,還沒見著面,完顏宗雄就斷了氣。”
完顏阿骨打的身體不行,金國隨時都有可能進行政權交替。
為了應對后完顏阿骨打時代的金國,徐澤對按出虎水完顏一族的譜系頗有研究。
所以,不需要王四專門講解,他也知道完顏昂、完顏宗雄等人的基本信息。
“謀良虎?今年還不到四十歲吧?”
“是!才三十九歲。”
完顏宗雄本名謀良虎,是阿骨打長兄完顏烏雅束的兒子,據聞風表奇偉,善于談辯,多智略,孝敬謙謹,人皆愛敬他。
其人雖然在金國政壇名聲不顯,卻不是無關緊要的小人物。
從某種意義上講,完顏宗雄甚至能影響到完顏阿骨打死后的金國政局穩定。
開國不到十年的金國保留了很多部落傳統,比如說皇位繼承,看完顏阿骨打之前的布置,是在延續其父輩留下的兄終弟及傳統。
但真說起這個“傳統”來,其實也只有兩輩人而已。
生女直節度使完顏劾里缽死前,改變了祖輩父子相繼的做法,將節度使之位傳給了自己的四弟頗剌淑。
頗剌淑之后又傳位給五弟盈歌。
完顏盈歌去世前,又傳位給完顏烏雅束。
如此一來,生女直節度使的位子轉了一圈,再次回到了完顏劾里缽的兒子手中。
完顏烏雅束死前,又按照父輩的習慣傳位于二弟阿骨打,開啟了第二代兄終弟及的大位傳承。
任何傳承制度都不可能十全十美,必須結合具體形勢來分析。
按出虎水完顏部在完顏劾里缽之后,能夠應對內憂外患的局面,不斷將事業做大,兩代人堅定不移地實行兄終弟及保證繼位者迅速掌握局面的做法功不可沒。
不過,兄終弟及也不能亂傳,必須有個大致的范圍。
不然的話,就會亂套。
比如說,完顏盈歌雖是劾里缽最小的胞弟,但其人之下,其實還有劾真保、麻頗、阿離合懣、謾都訶四個同父異母弟。
可這些人不是嫡出,就沒資格繼承大位。
同樣的,完顏阿骨打的七個同父異母弟弟也別想這好事。
而按照完顏劾里缽一輩的做法,最先從父親烏古乃手中繼承大位是老二劾里缽,等幾個胞弟依次接替完后,位子就要回到劾里缽的幾個兒子手中再傳。
就算老大劾者的兒子撒改、老三劾孫的兒子蒲家奴、老五盈哥的兒子撻懶等人都很優秀,也不能考慮,不然就會亂套,甚至爆發內亂。
按這個規矩,等完顏斜也繼承皇位后再往下傳,就應該由長兄烏雅束的兒子完顏宗雄繼位,而不是阿骨打、吳乞買和斜也的兒子。
宗雄沒有胞弟,正常情況下,可以直接傳位給他的兒子荅海。
徐澤不知道的是,完顏宗雄早年就因繼位問題卷進了漩渦之中。
其人跟隨阿骨打行獵中被“流矢”射中,自己不動聲色地拔掉箭,回家后就以病閉戶,直到傷養好了才出門。
從這一點來看,完顏宗雄應該清楚自己的處境,也刻意保持低調,使得其人在金國宗室中的存在感很低。
以完顏阿骨打的能力,肯定看到了金國皇位傳承的大問題。
畢竟,按出虎水化家為國,事業越發興旺,繼位的壓力變小而誘惑變大后,兄終弟及的制度就很容易出問題。
侄子宗雄隨自己行獵而中“流矢”就是明證,這還是在其人的眼皮子底下。
等他死了,鬼知道還會發生什么事?
所以,完顏阿骨打建國后,建立國論勃極烈制度時,便立四弟吳乞買為諳班勃極烈、五弟斜也為國論昊勃極烈。
此舉就是從法理上進一步確認兄終弟及的繼承制度,避免皇位傳承的不確定性。
但這個辦法最多也只能管好完顏阿骨打自己這一代,再往下其人也無能為力了。
問題并沒有出在宗雄身上,而是其堂兄宗翰。
完顏阿骨打的子侄一輩中,有戰功者不少,但沒有一人能與宗翰相提并論。
按照前兩代人繼位的“傳統”,完顏宗翰已經被排斥在外了。
但傳統之所以是傳統,就是因為只是眾人約定俗成的習慣,并沒有明文規定,充滿了不確定性。
至少按照金國新的國論勃極烈制度,位列移賚勃極烈完顏宗翰就有繼位權。
當初,完顏宗翰的祖父劾者“主動放棄”節度使之位,讓更有能力的弟弟劾里缽接過父親烏古乃的傳承。
后來,完顏烏雅束繼位時,撒改也很配合并盡心輔佐。
完顏阿骨打起兵時,為了后方穩定,與宗翰的父親撒改分治諸部。
匹脫水以北阿骨打自領,來流水以南由撒改統之。
祖、父兩代“讓國有功”,便造福了第三代。
宗翰是烏古乃一系的長房嫡長玄孫,在完顏部的起點很高,也很爭氣。
其人憑借赫赫戰功,年僅四十一歲便被立為移賚勃極烈,位列堂叔斜也之后,是平輩中當之無愧的第一人。
相比起眾多的堂兄弟,完顏宗翰不僅有皇位繼承權,更有保障自己獲得繼承權的威望和武力支持。
以完顏阿骨打的魄力,自然不會困頓于傳統。
其人將各方面都非常優秀的宗翰拉進國論勃極烈班子,列為順位繼承人,既是形勢所需,也是民心所向,不得不如此。
可是,如此一來,皇位繼承權的范圍擴大,事情就變得更加復雜了。
這次擴大了繼位范圍,以后會不會有人拿這次的“傳統”說話,要求再擴大?
而且,宗翰若是繼位,會再傳給宗雄,還是自己的胞弟或兒子?
在大位面前,誰能不動心?
由此,金國皇位傳承問題便充滿了不確定性。
天縱奇才的完顏阿骨打肯定看到了這個問題,只是其人也沒辦法再改進,只能管好自己這一代。
但現在的情況卻是這一代都沒辦法管好。
徐澤預料等完顏阿骨打死后,金國早晚會因為這套漏洞百出的繼位制度而爆發內亂,卻沒想到其人還有沒死,就出現了這樣的問題。
正值壯年的完顏宗雄突然死亡,是真的暴疾而亡,還是有人下的黑手?
莫非完顏阿骨打自知時日無多,開始下狠手解決國家的隱患了。
不至于吧?
“這事和完顏阿骨打有關?”
“還不能確認,聽說完顏宗雄死前,身邊只有金主的庶長子完顏宗干,金主還在宗雄死去的地方興建了一座佛寺。”
這事很不對勁!
看來金國下一代的內亂已經不可避免了。
不過,徐澤并不打算現在就插手金國的皇位傳承,早晚必亂的局面,大同沒必要做得太急色。
徐澤敲了敲龍椅,示意王四繼續。
“三是聽說黃龍府出現了叛亂,金主派完顏宗輔率數千女直軍返回了東京道。”
女直軍是金軍,但又不是一般的金軍,而是最精銳最可靠的本部人馬。
完顏阿骨打派自己的兒子率本部人馬回去,看來黃龍府的問題比較嚴重。
徐澤早預料到金國一旦停止擴張內部的問題就會爆發,只是沒想到這么快就捂不去住蓋子了。
中京道、上京道的問題還沒擺平,腹心之地的黃龍府又出了這么大的亂子。
玩毛線呢!
“學究,你擬一個方案,借演訓的機會,逐步調整遼東駐守兵馬,半年為期,并增加三成駐防兵力,三日內交給兵部。”
徐澤一直注重維護自己制定的規則,戰部雖然掌管兵防、邊備、作戰等任務,但戎馬之政令必須由兵部發出,程序上必須走到。
吳用心思重,首先想到的就是皇上準備對金國用兵?
其人根本就沒去想同金兩國續簽的同盟協議,對他來說,協議就是用來撕毀的。
可現在河東還正要打大仗,同軍雖然不懼兩面作戰,卻終歸有風險。
隨即,其人又想到史進在遼東駐守多年,根基已深,確實有必要調整。
莫非這才是皇上的本意?
徐澤的城府越來越深,吳用雖然善度人心,卻猜不到皇帝的想法,更不敢瞎猜。
既然拿不準徐澤的意思,那就直接問出來好了。
“陛下,現在的時機?”
二人主從多年,徐澤自然知道吳用想說啥。
“鄰家堆薪將燃,我們提前準備一些滅火的措施而已,大的戰略暫時不會變。”
“臣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