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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八章 莽夫的世界無人能懂

  時間已經到了未時四刻,冬日晝短,還有一個時辰就要天黑。

  折可求只帶了六千人前出觀察敵情,其余的則被其人要求在前鋒構筑的小營側后扎下大營。

  這個時代的攻城戰動輒數以月計,且攻與守并不是一成不變,攻城方一個不慎就被守軍翻盤的例子舉不勝舉。

  因此,攻擊方只有先扎下硬寨將自己立于不敗之地,才能放心發起攻城戰。

  折可求是地頭蛇,太原府周邊的地形早在腦中,現地勘察只是為了確認敵軍的規模、士氣等情況。

  清源縣城南可供大軍通過的開闊地大略是個雙口漏斗形,新附軍立下三座營寨正好處于左側較粗的“漏洞口”上。

  遠距離觀察了敵營的規模,折可求估計三座營寨中敵軍大約有八千人。

  同軍的統兵將領很狡猾,在這個位置立營,并將賀權安排在營中,明顯是想以此為誘餌,吸引宋軍來攻打。

  營寨后面的清源縣中肯定有更多的同軍兵馬,堅城與營寨互為犄角,再配合敢戰的兵卒,經典的防守反擊戰術。

  守多必失,同軍能夠不斷打勝仗,其統兵官肯定知道這一點。

  因此,折可求估計,在清源縣城和南面營寨以外,應該至少還有一部足以威脅宋軍后路安全的同軍人馬。

  如此,內外結合,這套戰術才算完整。

  但任何戰術都不是萬能的,必須結合敵我雙方的形勢加以靈活使用才行。

  不然的話,就是要人命的紙上談兵。

  對宋軍來說,最大的變數是同軍圍繞清源縣究竟投入了多少兵力,這是決定他們能否硬吃清源縣敵軍的關鍵問題。

  之前得到的情報顯示,進入河東路的同軍總兵力數在兩萬左右。

  加上降軍,可以達到三萬多人,最多不超過四萬。

  折可求相信這個情報沒問題,因為兵力再多一些的話,以同軍的強大戰力,完全沒必要玩什么花巧,直接順著太原府一路往南進攻就完了。

  而敵人圍繞清源縣進行的兵力部署,加上降軍,肯定不會少于兩萬人,但最多也不可能超過三萬,因為他們還得留下足夠的人馬堅守東線的退路。

  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

  幾年前,確定與同舟社的對抗不可避免之后,折可求便一直在搜集分析相關情報,其中就包括徐澤及其麾下主要戰將的作戰特點。

  駐地緊挨河東的同軍第三軍軍正李逵自然是折可求的研究重點,但直到同軍進攻河東路之前,其人對李逵的了解還是極少。

  原因很簡單:在這之前,李逵就沒有一個能引起宋軍關注的戰例。

  折可求只能從同軍第三軍進攻河東路后的幾戰分析李逵的作戰特點,得出了一個結論——這人打仗很“莽”。

  放棄進退自如的東線,將主力放在容易被包圍的西線打突擊,如此違反常理的操作倒是有極大可能擊潰一路宋軍,確實符合莽將的作戰特點。

  但折可求絕不相信徐澤會任用一個莽夫攻略河東路。

  同軍若是直接放棄東線,任由宋軍主力拿下榆次又繼續北上拿下赤塘關和石嶺關,其東、北兩面的后路將被徹底斷絕。

  如此取死之道,任何頭腦正常的人都不會做。

  所以,折可求判斷圍繞清源縣作戰的同軍絕不可能超過三萬。

  如果西線宋軍只有其人一路,甚至加上劉光世這一路,都有可能奈何不了兩萬左右的同軍。

  可要是再加上姚古這一路,情況就完全不一樣了。

  槍槍見血的戰場,終究得靠實力說話,在絕對的數量優勢面前,敵我雙方質量上的差距完全可以抹平。

  何況,此次來援的宋軍都是精銳——運動戰稍遜,陣地戰一流的精銳宋軍。

  到達清源縣之前,折可求最擔心的就是行軍途中遭遇同軍突襲。

  所以,其人一路上才會采用極度小心的滾動部署,并一再提醒友軍務必要步步為營,不給敵軍可趁之機。

  攻與防戰爭哲學辨證統一,精于扎硬寨守堅城的宋軍在戰術上雖失之于靈活,卻比機動性更強的遼、金兩軍更清楚如何破寨。

  只要不打運動戰,就回到了宋軍擅長的領域。

  依據有利的地形,扎下堅固的營寨,數量龐大的精銳宋軍就不懼任何敵人。

  只需要等到大軍順利合圍,清源縣周邊的同軍別想逃出生天。

  確認了敵軍的規模和作戰意圖后,折可求命兩個指揮對其營寨進行了一次試探攻擊,以進一步確認敵軍的人數、士氣、火力配置和作戰決心。

  這一波的試探,得出的結論是敵軍營寨中沒有發現最令宋軍兵士懼怕的大炮,且守軍穩得住,即便攻城的宋軍很少,也沒有出寨反擊。

  夫戰,勇氣也。

  既然敵軍營寨中沒有大炮,就要主動攻擊,以此鼓舞本方士氣。

  折可求便將帶出的六千人馬分為四部,一部用于機動,另三部輪番攻打敵軍大營。

  其人并沒有靠這點人就拿下敵軍營寨的狂妄想法,而是進一步試探敵軍的火力,逐步破壞敵營的防御體系,并鼓舞本方士氣。

  一輪三波攻擊之后,河東路宋軍付出了十余人的傷亡,堪堪清除了同軍營寨最外圍的一具鹿角。

  看起來很兒戲,但這才是戰爭常態,對士氣的鼓舞效果也很明顯——敵軍士氣低下,甚至不敢出營反擊,攻城傷亡極小。

  在折可求指揮麾下兵馬進行第三波攻擊的時候,鄜延路兵馬終于趕到。

  劉光世帶來的大軍中有四千人的馬軍,是此戰中最大建制的宋軍騎兵。

  其人之前預計河東兵馬已經與同軍戰作一團,乃生出一計:命馬軍散開隊形,以馬尾拖動樹枝制造灰塵恐嚇敵軍。

  冬日的下午,天干塵多,四千馬步軍造出的灰塵漫天,聲勢非常駭人。

  新附軍營寨上的兵士視野開闊,可以看到汾河對岸的情況,頓時受到了影響,防守節奏被打亂,攻城的河東宋軍趁機破壞并拖走了三具鹿角。

  同軍一方,發現敵人援軍到來后,沙振就率本部兵馬出城列陣。

  受同軍出城的鼓舞,南面營寨中新附軍的混亂狀態迅速解除。

  按照后世十二時定位法,以清源縣城為表盤中央點,正北方向為零點方位。

  新附軍營地的位置并不在正南方,大略是七點半鐘左右方位。

  由西南面交城趕來的折可求部兵馬位置大略在八點鐘左右方位,而從正南面趕來的鄜延路兵馬因百余步寬的汾水阻隔,并不能直接沖到城下。

  正在率馬軍揚塵擾敵的鄜延路軍使劉選視力很好,很快就看到了正在通過南城門集結的同軍。

  其人敏銳地意識到了戰機就在眼前,當即改揚塵惑敵為渡河突襲,打算趁同軍出城立足未穩的時機,沖破其陣并奪下清源縣城。

  這套戰術在平定國內動亂中,對付組織松散士氣低下的亂賊格外好使。

  通常都不用騎兵沖到陣前,亂賊就會被騎兵突襲的恐怖聲勢嚇得爭相逃回城中。

  這種情況下,亂糟糟出城和進城的賊軍在狹窄的吊橋和城門處擠成一團,甚至為了爭搶逃生的機會而自相殘殺,而追來的騎兵則可以跟在后面肆意殺戮。

  而同樣封凍的汾水河則為這一套戰術提供了可能。

  劉選無疑是個優秀的將領,戰機把握得極準,戰術選擇也無可挑剔。

  可惜,敵軍不配合。

  待劉選通過四點鐘方位牽馬過河,聚攏首批渡過汾河的八百馬軍沖向城南面的同軍時,卻發現同軍兵士不僅沒有慌亂,已經出城的千余人還在有序快速列陣。

  其人也是行事果決的戰將,見這陣式就知道自己小看了敵人,此時堅持沖上去絕對討不到好,當即打馬返回河邊,接應后續人馬渡河。

  而同軍一方,還沒等沙振整頓好本師人馬,鄜延路宋軍的大部隊就已經趕到。

  劉光世并沒有命大部人馬趕往馬軍開辟的渡河點渡河,而是在距其地三里左右的下游位置就直接渡河。

  劉選率領的馬軍也已經大半過了河,并調整好了隊形,只待同軍變陣趕往下游渡河點就尾隨其部發起沖擊。

  為了快速出城列陣,沙振并沒有帶行動遲緩的重炮營出城。

  此時,見敵軍已經搶得先機,再趕到河邊時間也來不及了,還會被敵軍左右夾擊。

  其人也不敢托大,當即命本部人馬有序撤回城中。

  一番較量下來,沙振和劉光世兩部兵馬雖然沒有進行實質性的大戰,但對對手的反應能力和整體素質都有了清醒的認識。

  劉光世自知同軍的炮營還沒有發威,也不敢過于靠近同軍的營寨和城池。

  見同軍已經退回城中,劉光世便命部隊停止渡河。

  已經過河的四千余步兵向北行進約兩里,前往清源縣四點半鐘方位扎下小營,以牽制新附軍大營,為河東兵馬破寨創造機會。

  大軍則在河對岸伐木立下大營,并以樹枝干草鋪設河面,方便本部快速通過。

  在此期間,河中府兵馬也趕到了汾河邊。

  因天色將暗,姚古直接將本部人馬帶至汾河上游,于清源縣一點半鐘方位的東岸扎下大營。

  如此一來,宋軍西線的三路援軍終于完成了此次解太原府之圍最重要的一步——包圍同軍主力。

  當然,直到現在,折可求、劉光世、姚古都還不能確認清源縣城的中的同軍就是主力,但清源縣有這么敵軍,且裝備精良訓練有素,肯定不是偏師。

  因山勢的阻擋,折可求并沒有親眼見到友軍相繼趕到,可其人老于行伍,通過敵軍的反應也能做出準確的判斷。

  吸引敵軍注意力掩護友軍渡河的戰術目標已經達成,折可求當即命麾下兵馬停止攻擊敵營,返回營中休整,并派人翻山尋找友軍聯絡接下來的進攻策略。

  同樣老于行伍的劉光世和姚古都非常清楚攻城戰的要訣——并不是花樣繁多的攻城器械或攻城戰術。

  所謂“用兵之道,攻心為上,攻城為下。心戰為上,兵戰為下”,對付同軍這種戰力強悍裝備精良的軍隊,更應該“心戰為上,兵戰為下”,絕不能仗著本方人多就硬著頭皮攻城。

  這種拿人命破城的野蠻戰術,從來都不被精于攻城的宋軍精銳兵馬首選。

  劉光世居中協調,沒過多久就確定了接下來的戰術:由河中府兵馬拖住清源縣城中的敵人,鄜延路和河東兵馬則夾擊同軍設在城南的營寨。

  待攻破其城南營寨后,再合力拿下清源縣。

  若敵軍在宋軍破寨期間逃遁,則由河中府兵馬銜尾追擊,將其驅離太原府。

  確認了攻敵策略后,姚古連夜向進攻榆次縣的主力援軍派出了信使,告訴都統制種師中西線發現疑似同軍主力的消息。

  姚經略這回沒有藏私,既說明了西線同軍的數量——三萬人左右,又強調了同軍反映遲鈍,坐等天兵包圍的異常之處,懷疑敵軍定有陰謀。

  其人還好心提醒都統制攻下榆次后,再拿下陽曲城南的永利監堵住敵軍退路即可,切勿輕敵躁進,中了敵軍圈套。

  待西線解決了同軍“疑似主力”,就四路大軍齊聚,共解陽曲城之圍。

  姚古給種師中的信上說得很輕松,實際卻不敢有半點大意。

  其人不僅在汾河西岸派出了伏路軍以監視同軍的動向,還命自己的養子姚平仲全程督導本部人馬扎營。

  其部到得最晚,為了完善大營的防御設施,一直忙到亥時才結束。

  軍士們行軍一整天,又搞到這么晚,罵罵喋喋地躺下不一會,營中就鼾聲四起。

  下半夜,清源縣城中的同軍果真派出了一部兵馬,準備偷偷渡河到對岸的河中府兵馬大營放火,卻在途中被兩個姚部伏路軍斥候發現。

  危急時刻,其人于黑暗中突然跳入偷營小隊中以掩護隊友發出信號。

  一陣亂戰后,這名宋軍斥候滾入坡下草叢中失去蹤跡。

  經此一鬧,同軍的襲營計劃被破壞,只得返回城中。

  次日天明,姚古接見了自己麾下英勇的斥候。

  “你叫什么名字。”

  “回相公,小人王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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