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宋使團在出使的過程中歷盡艱辛和羞辱,即將回到國都了卻還要受本國軍頭的氣,王黼位列三公地位尊崇,也是有脾氣的,當場沒發作只是為了回京后再報復。
只是,回到京城了解到大宋這段時間接連發生的內亂后,王黼便絕了告河北路招捉使李成的惡狀,請求天子嚴懲其人的想法。
王太傅很干脆地略去了這一路的曲折,直奔正題匯報此次出使大同的豐碩成果。
坦白地講,拋開使團成員在隆德府受到的一點完全能夠接受的驚嚇、勞累和羞辱,這趟出使確實可以說得上成果“豐碩”。
正乾皇帝開出的議和條款雖然苛刻,卻是當前大宋朝廷最能夠接受的條款。
懷州、衛州和安利軍等地本是護衛京師重地的外圍屏障,割給大同以后,大宋首都開封府將直接暴露在同軍的兵鋒之下,這條原本是朝廷最無法接受的條件。
但現在這些地方已經被亂兵起家的軍頭李成實際控制,看看隆德府在同軍入駐前后的變化就知道,單論破壞力的話,亂軍遠比同軍更可怕。
徐澤行事肆無忌憚,可總體還是講規矩的,不會搞不教而誅,只要遵守大同的規矩就不會有事,就算要打仗也會提前宣告,打得明明白白。
亂軍則不同,完全沒有規矩,也沒有底線,真逼急了什么事都做得出來。
朝廷當前既沒有力量也不敢驅趕擁兵自重的李成,將河北之地全部割給大同,便是讓有秩序的同軍替代無秩序的亂軍掌控京畿外圍。
如此理解,似乎就不那么難以接受了。
何況,以同宋兩軍的巨大實力差距,以及之前雙方數次沖突的實際結果來看,同軍只要想進攻,宋軍也根本守不住缺乏地利的懷州、衛州和安利軍三地。
還不如退到黃河以南,再集中人力物力,依托天塹構筑更加堅固的防——
好吧,在宋軍正面打不過同軍京東路也已經丟失的情況下,朝廷即便沿著黃河構筑再堅固的防線都是徒勞。
但大宋真的沒得選,一切的一切,都得先渡過了眼前的危機再說。
當前形勢對大宋如此不利,正乾皇帝不僅沒有趁火打劫,還愿意控制同宋兩國之間的正面沖突給大宋喘息的機會,就是最好的消息,這都不滿足,還想奢望啥呢?
經過緊張的合議,大宋君臣達成了共識——全盤接受大同帝國開出的條件。
嗯,就是全盤接受。
所謂全盤,自然也包括在東京城玉清神霄萬壽宮旁建設歸來閣,并由教主道君皇帝每月親自超度一事。
這事關乎天子顏面,臣子們不敢置喙,但教主道君皇帝雅量非常,僅僅猶豫了半晌,就答應了這一條款。
趙佶的想法并不復雜——對徐澤開出的條件不要講價,不要講價,千萬不要講價!
否則的話,不僅講不下來價,還會付出更加沉重的代價。
這是大宋與大同之間多次外交爭端失利后得出的慘痛教訓,教主道君皇帝可不想再“請”徐澤帶兵來開封府了。
上一次徐澤借歸來人之事帶兵南下,朝廷就是派皇太子為質才勸退正乾皇帝。
若是再來一次,難道真要天子親自前往同軍營中?
這如何使得!!!
而且,徐澤說得也很對,論超度祈福這些神鬼之事,當世這么多國君之中,沒有任何人比他趙佶更專業。
須知道,正乾皇帝眼光奇高,不是誰都能得到他的認證的!
自己最擅長又熱愛的專長能得到正乾皇帝認可,應該很高興——吧?
大宋如今內外交困,議和之事一旦定下,就不宜再起波折,只能辛苦才回來的王太傅再跑一趟河東路了。
王黼時年四十五歲,正值從政者的黃金年齡段,加之身體底子好扛得住,相對于正乾皇帝的格外關照每次出使都有大功,這點苦根本算不了啥。
其人擔心的是占著衛州的李成不會老實聽從朝廷調遣,若是自己出使期間再搞出大事可就麻煩了,乃請求天子先定下針對李成的方略再答復大同。
衛州的位置極度敏感,李成這賊子又手握重兵,讓朝廷投鼠忌器,一個應對不好就會捅出天大的簍子。
幸好大同對河北剩余軍州提出了領土主張,與李成形成了天然的沖突,剛好可以為大宋朝廷所用。
不然的話,以大宋如今的形勢,朝廷還真很不好處理李成。
只有借著大同割占懷、衛、安利三地的時機,請求正乾皇帝出兵,宋同兩國內外夾擊,一舉拿下李成,不然的話,恐釀成大禍。
王黼此議確實老成持國,教主道君皇帝也不是沒有見識的庸人,當即從了其人之情,定下處置李成的方略。
因擔心驚動了李成,再次出使大同時,王太傅便沒有走衛州,而是帶著人先向西行進入鄭州,再轉道向北到達懷州。
幸好大同帝國反應迅速,得到使團護衛營的匯報后,徐澤就立即命令秦明率軍出太行山占領了懷州。
使團渡過黃河進入懷州時,本地社會秩序還沒有完全恢復,但有同軍護衛,至少不用擔心李成部亂兵了。
正乾皇帝的車駕也到達了正在重建的隆德府,得知趙宋使團再次到來,便通知秦明派人送過來,倒是讓王黼等人又少了來回幾天的路程。
四年前的大名府危機,徐澤率大軍威脅開封府,王黼與趙楷奉詔入同軍營地議和。
為了震懾王黼,徐澤直接拋出整整一冊其人的陰私情報,就連王黼與徽猷閣待制鄧之綱小妾李氏私通的事都被同舟社摸得清清楚楚,令后者極為震驚和恐懼。
此事早在王太傅心中留下了極深的陰影,導致其人一直不敢跟正乾皇帝耍心眼。
隨著大同逐漸凌駕于大宋之上,明里暗里投降大同出賣情報的人只怕更多。
在大同無孔不入的情報系統面前,大宋幾乎就是透明。
王黼很清楚朝廷有求于大同,就得先擺正態度,因而很自覺地將自己回京后了解一切匯報給了正乾皇帝。
匯報的過程中,王黼猶不放心,兩次偷瞄了正乾皇帝,卻見徐澤的表情沒有半點變化,嚇得其人趕緊縮回脖子。
王黼情知大同對大宋滲透極深,根本不差自己提供的這點情報,越是如此,其人就越告誡自己要老實,絕不能在正乾皇帝面前耍花招。
實際上,在趙宋使團來回奔波的這段時間,大同情報司就匯總了各方面的情報,已經大致得出了趙宋國內正在發生的內亂。
“如此說來,趙佶是同意了朕提出的幾條議和條款?”
徐澤的話讓王太傅如釋重負,看來正乾皇帝還是很滿意自己的態度,并沒有因為大宋內亂四起就趁火打劫,這趟差事自己的功勞已經拿穩了。
“回陛下,教主道君皇帝答應了所有議和條款。”
王黼有意表現,生怕正乾皇帝沒聽清,特意在“所有”二字上下了重音。
所謂無利不起早,徐澤自然知道王黼如此賣力,應該是趙宋朝廷有求于自己。
“說吧,趙佶是不是有什么想求朕?”
王黼大喜過望,趕緊順著徐澤的話往下說。
“陛下圣明,教主道君皇帝懷疑澤、懷、孟等州的百姓逃荒與李成有關,且其人擅離防區,肆意兼并友軍,罪大惡極,朝廷有意,有意請陛下派大軍剿滅此賊。”
見正乾皇帝不置可否,王黼又趕緊補充。
“請大同出兵的費用另算,教主道君皇帝愿提前支付。而且,我國也會出兵,一起夾擊賊軍。”
其實,徐澤早想到了趙宋君臣肯定會防著李成,卻沒想到他們竟然會如此無恥,甚至不惜請動自己這個外敵出兵助剿,也要除掉本國擁兵自重的軍頭。
“若是你們也出兵,選何人為帥,可敢與我軍協同作戰,就不怕同軍趁機攻入開封府滅掉你國?”
王黼被徐澤的問話噎住了,稍微知兵點的宋臣都知道同軍早就有攻入開封府的能力,卻一直沒有這么做。
對此,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理解,絕大部分都傾向于大同立國時間太短,尚未完成內部統合,還沒做好滅掉大宋接手整個天下的準備。
盡管這個猜測基本接近事實,但畢竟只是一廂情愿的猜測。
就像三年前趙宋君臣猜測大同剛剛立國肯定不敢大軍南下一樣很不靠譜,大同帝國的一切都脫離了常規,不能用一般常識去推測。
王黼當然也想過大同會南下滅宋,甚至還想做帶路黨,卻沒有想過正乾皇帝現在就有滅宋的意思,頓時目瞪口呆。
幸好徐澤不相信趙宋敢出兵,本意只是奚落做事黏糊趙佶,倒是沒有繼續為難作為使者的王黼。
“哈哈哈,王卿放心,朕既然接受了你們的議和之情,就不會再輕易更改。
懷、衛兩州和安利軍既已割給大同,我朝自會立即派兵接收。
至于李成,為私利而惡意散布傳言,致數州百姓流離失所,其中損失難以估算,如此禍害天下者就是同軍要堅決打擊的對象,其人就算投降了,照樣得嚴懲!”
王黼多次出使,大略清楚徐澤的一些說話習慣,明白正乾皇帝這就是警告教主道君皇帝別再作死,千萬別繼續做禍害天下的事。
其人此行最重要的任務已經完成,趕緊伏地大拜。
“謝陛下!”
徐澤的話還沒說完,繼續強調道:
“但兩軍缺乏互信,難以協同,你國就不要出兵了,謹守防區即可。不然的話,萬一大戰之時,再鬧出大軍臨陣崩潰亂軍趁勢攻入東京城的事,朕救還是不救?”
正乾皇帝的話令王太傅頗為尷尬,但以大宋禁軍的整體素質而言,這種可能性確實存在,而且幾率還不小。
大軍在離京城這么近的地方一旦兵敗,后果難以想象。
其實,其人也很清楚,教主道君皇帝根本就沒有出兵的想法。
只是堂堂大宋平定不了本國的內亂,居然要請求敵國大同出兵,為防止同軍借機攻入開封府,才不得不建議兩軍協同。
以此證明大宋不是沒實力攻打叛賊,只是叛賊所在的位置敏感,怕引起大同帝國的誤解,才約定一起出兵。
本來就沒影的事,現在又得到了正乾皇帝的明確拒絕,自然是好事。
事情辦妥,臨到要辭行,王黼又想到另一樁事關兩國的大事,猶豫了片刻,還是決定直接問正乾皇帝。
“陛下立國后,教主道君皇帝以開封靠近大同邊境為由多次要求遷都,此番割了河北三地,等南陽事了,怕是又會重議此事,外臣斗膽請示陛下,該如何應對?”
同軍全取河北之地后,與趙宋的首都開封府就只隔著一條黃河了,東西兩面的京東、河東兩路也被大同拿下,東京對大同幾乎成了一座不設防的城市。
趙佶要是還有膽子待在東京城中不走,那還真要懷疑他是不是姓趙了?
因而,對趙宋遷都一時,徐澤早有預料。
事到如今,對大同來說,趙宋遷不遷都影響都不大。
甚至,遷都更好,畢竟一個兩百余萬人的超級大都市,一旦改朝換代,不再作為首都存在,必然是要衰落的。
更關鍵的是舊王朝的首都還是各種舊勢力盤根錯節之所,要是完好無損的轉交給大同,后期治理的難度不要太大。
“此事乃是你國內政,何須問朕?”
正乾皇帝拒絕做出指示,但沒有指示就是非常明確的指示,以王黼聰明的頭腦,自然當即就想明白自己該如何做了。
“外臣魯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