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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滅其國先廢其都

  當北面流亡數年的天祚皇帝落入金人手中宣告大遼國滅之時,南面的趙宋王朝也在大同帝國的淫威下不得不遷都以避鋒芒。

  不過,遷都南陽府之事進展并不順利。

  即便普通人家搬遷新居也是件繁瑣到令人頭疼的大事,更別說一個國祚一百六十余年的王朝遷都了。

  作為趙宋王朝的都城,東京汴梁城從來都不是一座孤立的城市。

  維持這座超級大都市有效運轉的,不僅有東南各地數量驚人的漕糧物資保障,還有京畿、京東、京西等路數千萬人圍繞東京進行的社會大分工。

  很明顯,這些人絕不可能全部遷到南陽府。

  放眼天下,也沒有任何一府之地能夠突然安置這么多的新增人口。

  鄧州升為南陽府之前,是僅轄五縣居戶十一萬余戶的“望”州,其治所穰縣更是不到三萬居戶,盡管朝廷三年前就啟動了穰縣的擴建,但相關配套建設不可能一蹴而就。

  相對于東京汴梁城來說,穰縣城的容納能力非常有限。

  朝廷由汴梁搬遷到穰縣必然有所取舍,哪些人和部門隨朝廷搬遷,哪些需要留下,都涉及到一系列的利益角逐。

  當然,若是能夠拋棄東京城這個大包袱不管,皇帝直接帶著重臣到南陽府另起爐灶,事情肯定要簡單很多。

  只是,這樣的做法顯然不可取。

  教主道君皇帝雖然善用權術,登基后一直都在以各種手段從臣子手中搶奪權力,卻也懂得自己的力量來自哪里,哪些死可以作,那些事萬萬做不得。

  其人能夠力壓諸多狡猾如狐的朝臣們多年,如何會不明白趙宋王朝姓趙卻不是天水趙氏一家的私有之物。

  趙氏只有作為維系既得利益群體統治天下的代言人存在才是合法的皇室,若是自己放棄了這份職責,將什么都不是。

  趙佶要是真敢置各方利益于不顧而直接跑到南陽府,他這個御極近三十載的天子馬上就會變成失去人心的偽帝,朝廷也會失去繼續號令天下的大義。

  因而,教主道君皇帝雖然懼徐入骨,害怕同軍南下而以手段逼迫臣子們接受了遷都之議,但在具體操作上,其人卻沒有一味蠻干。

  兩個月前,針對臣下糾結于東京留守司的名稱問題,教主道君皇帝下詔,改新陪都穰縣之名為臨安。

  臨安者,臨時安居之意。

  此番改名簡潔明了地表達了天子絕不會放棄故地,只要實力允許大宋定會北伐大同重返東京的大決心,以安部分不愿遷都者之心。

  涉及遷都方案的擬定,教主道君皇帝也任由臣子們互掐,安心扮演好裁決者的角色,絕不親自下場表明自己的態度。

  如此一來,時間到了宣和七年的三月,趙宋朝廷年前就確定的遷都大事卻還沒有進入實質搬遷環節。

  不過,教主道君皇帝有耐性等臣子們扯皮出了結果再發話,已經啟動南征計劃的正乾皇帝卻沒心思看這幫只進不出的政客上竄下跳。

  早在趙宋君臣為東京留守司的設置扯皮不休的時候,一則通過秘密渠道傳來的情報便驚動了所有人——同軍即將擴編,且一次性擴充三個軍!

  長期以來,趙宋朝廷對敵國的軍事情報獲取手段都相當低下,面對極端重視情報工作的大同帝國更是無力,基本只有被牽著鼻子走的份。

  這份情報的來源相當詭異,消息也非常零碎,比如同軍新增的三個軍軍正是誰,部署在哪個方向等信息都很模糊。

  以趙宋君臣的情報分析能力,很難憑借這份粗糙而簡單的情報,做出同軍擴編究竟是針對大金還是大宋的判斷。

  但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窮兵黷武的大同帝國兵力已經極盛。

  至少,防備外戰無力的大宋禁軍綽綽有余了。

  正乾皇帝絕不會無緣無故大規模擴軍,再次擴軍肯定是為了開啟新大戰,而軍力孱弱遇同即崩的趙宋王朝恰好了大同周邊最好捏的軟柿子。

  同軍擴編消息泄露的結果,就是趙宋朝廷僵持了很久的東京留守司之議戛然而止。

  面對同軍可能繼續南下的壓力,之前一直軟磨硬抗拒絕遷都的臣子們選擇了妥協。

  戰爭必然伴隨殺戮,同軍軍紀再嚴也是會殺人的,且殺人的效率還相當高。

  錢財富貴再好也要有命消受,就算再不愿放棄開封府的產業,也得先躲過同軍南下的戰爭殺戮再說。

  正式啟動遷都計劃后,諸臣在方案擬定上的扯皮并不是阻撓遷都,而是利益各方為了爭奪“搬遷指標”進行的利益角逐。

  稍微懂點兵事的人就知道擴軍需要時間,打仗需要提前動員,同軍確實有很大可能性會繼續南下,但絕不可能馬上就南下。

  所有雞蛋不能放在一個籃子里,能選擇的情況下,沒人愿意把自己的所有積蓄和仆從全部留在隨時會淪為戰區的開封府。

  但南陽府的安置能力有限,朝廷遷都必然有所取舍,誰都不愿意放棄自己的利益,爭執便在所難免。

  以趙宋朝廷扯淡至極的行政效率,只要皇帝不定調子,芝麻大點的事都可以反復扯皮,涉及各方利益的遷都方案更是可以無限拖下去。

  有危險卻沒有迫在眉睫,怕出事又喜歡搞事的教主道君皇帝可以容忍臣子們的扯皮,一直關注趙宋遷都之事的正乾皇帝沒耐心看他們繼續扯皮。

  這一次,徐澤直接派海軍艦隊駛進長江入海口,登陸并占據了崇明鎮。

  理由是汴河常年失修河運能力大減,趙宋王朝賠償大同帝國的糧食布帛等物資需改走海路運抵各地。

  為保證海路安全,大同特派出海軍艦隊清理水盜并護送商船。

  這一理由與趙宋準備遷都的借口一致,倒是堵住了不少人的嘴。

  實際上,大同海軍已經不是第一次駛進長江威脅趙宋朝廷了。

  早在宣和二年,還是宋臣的徐澤奉朝廷之命平定兩浙路方臘之亂,為接應牛皋部渡江南下,阮小七就曾率海軍艦船駛進長江揚州瓜州段炮轟守渡的廣濟軍渡船。

  這件事給趙宋朝廷造成了極大的恐慌。

  瓜州不僅是重要的長江渡口,還是漕運運河的起點,地位極其重要。

  若是同舟社水軍時不時瓜州耀武揚威一番,極度依賴漕運的東京城就無法維持。

  為確保長江水道安全,趙宋朝廷之后幾年花費巨資在通州江口鎮、泰州孤山和揚州瓜州鎮修筑了三座水寨,并在各處配置了若干門“威冂大將軍”火炮。

  其中,孤山和瓜州兩處還依托江中大島設置了數根鎖江鐵柱,戰時可迅速拉起攔江鐵索,以阻止大同海軍逆流而上。

  這三道防線的作用如何尚需經歷大戰考驗,但趙宋水軍在長江水道上面對大同海軍,至少不像前些年那般全無防守之力。

  因而,大同海軍登陸崇明島并沒有引起趙宋朝廷的過度恐慌。

  但當今之世,沒人敢無視正乾皇帝的任何舉動。

  同宋兩國半年前才因河東路歸來人之事爆發沖突,現在大同海軍又以“護航”為借口公然登陸趙宋領土,傳遞的威脅意味不要太明顯。

  須知道大同不僅有強大的海軍,更有戰無不勝的陸軍。

  依托長江防線宋軍尚可以勉強阻擋大同海軍順江西進,可在陸地上卻是全無招架之功。

  若有人敢無視正乾皇帝如此意味明顯的警告,那緊接著發生的事,可能就不是海軍進入長江口這么簡單了。

  這世界上從來都不缺聰明人,大同海軍登陸崇明鎮的消息傳至東京后,趙宋君臣很快就讀懂了正乾皇帝要表達的意思。

  徐澤雖然造反起家,但每次搞事前都有征兆,特意給趙宋朝廷留出準備時間,從沒有搞過不宣而戰。

  這次也一樣,先是放出同軍大舉擴編的消息,現在又出兵封鎖長江入海口,大同即將用兵趙宋的征兆已經越來越明顯了。

  派使入同解釋“誤會”,乞求大同息兵是必然的操作。

  但正乾皇帝既然已經蓄謀發動大戰,趙宋君臣就算再不想打,也只能放棄幻想擱置內部爭議,盡快啟動遷都進程,以應對即將爆發的兩國大戰了。

  其實,同軍雖然已經初步完成了擴編計劃,但諸部的合成訓練還沒有展開。

  而民政方面,預備用于新征服之地的行政人才更是儲備不足,大同帝國并沒有做好南征趙宋的準備。

  所以,海軍此次出動的艦船數量并不多,出兵也不是為了發動戰爭。

  徐澤之所以要泄露本國備戰之事,讓趙宋朝廷提前做好戰爭準備,自然有其深層考慮。

  同宋兩國軍力相差太大,無論趙宋有無準備,都沒有辦法阻止同軍的入侵,讓其多準備一段時間,并不影響最終結果。

  根本原因是開封府作為政治、經濟、文化中心存在,不符合大同帝國的長遠利益。

  京畿路尤其是開封府既不是興盛的實業基地,也不是重要的貿易中轉地,其地的畸形繁榮只是源于趙宋王朝守內虛外和強干弱枝政策。

  舉全國之財力物力才能勉強維持開封府的規模,一旦失去國都的地位,僅僅是吃飯問題就能逼得大量的東京百姓背井離鄉。

  面對國滅的危險,趙宋朝廷能夠遷都以暫避同軍鋒芒,卻沒法迅速遷走京畿路的龐大人口。

  趙宋士大夫和其他守舊勢力有足夠的理由敵視擅改圣人之學、不愿給自己“應有的”特權大同帝國。

  但只想吃飽飯的普通百姓卻不會有這些亂七八糟的想法,而一些家大業大者則為了開封府的“和平解放”奔走呼號。

  正常情況下,同軍對開封府的戰斗將不會有多激烈,也就是說東京城毀于戰火的可能性極小。

  屆時,大同將面對一個現實問題——如何處理納入治下的開封府?

  三年前,同舟社建國,徐澤決定以燕京為國都,并不是因為彼處有什么“王氣”,而是大同帝國的重心在北方。

  只有定都于燕京,大同帝國才能逐步同化金、遼、高麗、日本等國的原住民,并將之逐步固化為華夏的“傳統疆域”。

  所以,哪怕開封府無論是開發度,還是處于“天下中心”的絕佳位置遠遠優于燕京,其人也從沒有考慮過日后遷都開封府的問題。

  以當下的生產力,沒有任何一個國家能夠在非政治需要的情況下,長期維持百萬人口級別的超級大都市,大同帝國照樣不能。

  失去了國都地位以及因此而獲得的政策傾斜,畸形繁榮的開封府必然會快速萎縮,再難維持原本的規模,以服務業為主的開封百姓將會大量破產。

  同宋兩國的統治根基不同,也決定了戰后大同必然要刻意打壓開封府的地位,以削弱遺老遺少勢力在新朝的活動能量。

  如此,又會進一步加劇開封府的萎縮速度。

  所以,即便開封府真能夠“和平解放”,東京軍民保住家產的幻想也勢必會破裂。

  數以百萬計的人口因失業、破產等問題積累的社會矛盾,將是可怕的動亂根源,即便大同日后一統天下,也不得不花費巨力治理這個膿瘡。

  除非新朝愿意背上舊朝的包袱,給予開封府都城,至少是“南京”的政治地位,繼續以舉國之力維持其地的繁榮。

  或者直接強行遷走開封府的百姓,毀掉其建筑,人為將一個百萬級人口的超級大都市降為僅有數萬人的一般縣城,以削除其動亂的能量。

  很明顯,以徐澤的性格,這兩條路他都不愿選。

  所以,當初王黼詢問遷都之事,暗示自己愿意阻止朝廷遷都,將教主道君皇帝留在東京以備大同帝國一鍋端時,徐澤便毫不猶豫地拒絕了其人的“投名狀”。

  對徐澤來說,從大同定都燕京的那一刻起,開封府作為華夏王朝統御天下的歷史使命就已經結束,該退出歷史舞臺了。

  對已死之物來說,最好的歸宿就是塵歸塵土歸土。

  既然趙宋王朝注定要滅亡,因這個王朝而畸形繁榮的開封府也要在其覆滅之前,回歸其原本該有的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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