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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社稷之臣

  臨安城,亥時三刻,給事中吳敏才由宮中返回自己的宅邸。

  大同正乾皇帝御駕親征即將侵入大宋的危機時刻,教主道君皇帝卻要丟下自己肩負的責任,執意推皇太子趙桓出來頂鍋。

  朝廷為此亂作一團,吳敏這個掌駁正政令之違失的給事中也跟著受累,在宮中熬了整整三日才被放回。

  疲憊已極的吳給事只想趕緊回屋睡一覺,待補足了精神再考慮令人頭疼的大宋社稷問題。

  “相公。”

  老門子顯然看到了老爺的狀態極其不好,欲言又止,吳敏從其人的表情中讀懂了定是有重要人物要見自己。

  “是誰的投帖?”

  “是,是太常少卿李相公。”

  “伯紀?”

  李伯紀(李綱表字)乃是非常人,且與吳敏相交莫逆,其人在這個要命的時候來找自己這個天子近臣,定是有機密要事相商。

  “快去請!”

  李綱是常州無錫縣人,政和二年進士及第,三年后官至從七品的監察御史兼權殿中侍御史。

  其職掌監察百官、巡視郡縣、糾正刑獄、肅整朝儀等事,位卑而權重,三師之尊亦在其監察之列,乃是大宋官員刷聲望升遷的快車道。

  李綱任職不久便因議論朝政過失而被罷去諫官職事,改任員外郎,遷起居郎。

  起居郎從六品,御殿則侍立,行幸則從,大朝會則與起居舍人對立于殿下螭首之側,掌記錄皇帝日常行動與國家大事之職。

  如此重要的職務,對出任官員的能力、人品都有極高要求,更重要的是常伴天子身側,如無皇帝點頭,便是打破腦袋也休想爭取到。

  很明顯,李綱之前“因議論朝政過失”被罷去諫官之職,并非失去了天子寵信。

  恰恰相反,其人擔任殿中侍御史的時間雖然不長,就干好本職刷夠了聲望,并受到教主道君皇帝青睞,提前晉職了。

  憑著教主道君皇帝的這份恩寵,李綱只要在天子身邊老實待上數年,再外放一職熬足資歷,此生位列宰執便是注定的。

  但李綱這等有抱負的人,又如何愿意為了一柄清涼傘而做個循吏?

  宣和元年五月,東京遭遇百年罕見的大水,罹難百姓不計其數。

  彼時,大宋尚未從京東大亂中回過元氣便遭此洪災,結合之前軍器監軍士吃龍的傳言,城中頓時謠言四起,人心惶惶。

  教主道君皇帝為此寢食難安,數次親臨抗洪一線組織抗洪,就連通真達靈元妙先生林靈素都其人被派往城頭作法,洪水卻不曾消減半分。

李綱在皇帝身邊數年,看到了太多帝國積弊,清楚天子再不振作大宋社稷就有覆亡之危,乃趁機上《論都城積水為害疏》,言  “國家都汴百六十載,未嘗有變。今城面巨浸,湍悍峻激,東南而流,其勢未艾,或淹旬時,因以風雨,不可不慮。夫變不虛生,必有感召之災;災非易奭,必有消弭之策。望陛下斷自宸衷,詔廷臣各具所見而采行其說,濟危圖安,以答天戒。”

  彼時,洪水已經直冒安上和南薰兩大城門,形勢異常危急。

  教主道君皇帝正被天災人禍的局面搞得焦頭爛額,急需去洪救時之策,最擔心的便是臣子們借天災發難掀起朝堂爭斗。

  李綱這匹夫卻偏偏要在奏疏中明言“夫變不虛生,必有感召之災”,又建議“詔廷臣各具所見”。

  正是怕什么偏就來什么,趙佶生怕事情會鬧大,乃以李綱迂腐不曉世事為由,斥其人歸家閉戶反思。

  后者卻不識好歹,一再乞求直前奏事。

  這下,教主道君皇帝徹底火了,下詔“都城外積水,緣有司失職,堤防不修,即非災異,忠言讜論,未始不求,豈假天災!”

  其人是先以詔書的形式說明開封府大洪水的主要原因是“有司失職,堤防不修”,不干天災的事,以堵住眾臣繼續拿洪災做借口搞事。

  隨即又降詔“綱挾奸賣,直送吏部與監當”,以此殺雞儆猴,平息朝野輿論,好集中精力抗洪救災。

  待洪水稍退,教主道君皇帝又降李綱一官,發配福建路南劍州沙縣監稅。

  這一貶,就是整整五年。

  今年,朝廷為大同帝國所逼被迫放棄一百六十余載的都城開封,遷至臨安,此事導致眾多官員個人利益受損而與皇帝逐漸離心。

  到臨安后,教主道君皇帝除將少數不放心的官員留在了東京留守司御敵外,還陸續調整了部分朝官,以穩固自己的統治。

  李綱便是在這個背景下被趙佶召回朝堂,并授以正四品的太常寺少卿,以示恩寵。

  只是,經過這五年的貶謫,李少卿顯然與教主道君皇帝有了隔閡,回朝數月,始終沒有上過一道奏折議論國家大事。

  其人在如此敏感的時間段半夜找吳敏,肯定有機密要事。

  吳敏知道李綱性子急,收到自己回宅的消息肯定很快就來,乃直接到書房裹條毯子打盹等后者。

  其人預料得不錯,李少卿深夜來訪的確有機密要事相商,而且很急,睡下不多時便被家仆喊醒。

  “老爺,老爺,李相公到了。”

  “唔——”

  連夜辛勞,吳敏剛被喊醒還有些迷糊,待逐漸清醒過來,就見李綱黑著臉一言不發地坐在旁邊的椅子上。

  相交多年,其人自知后者的脾性,趕緊支走了家仆,起身親自為李綱倒上一盞茶水,順便也為自己倒上一盞以醒瞌睡。

  “伯紀深夜光臨寒舍,所為何事?”

  “哼!”

  待吳家仆從退了出去,黑著臉的李綱才冷哼一聲,張口就噎死個人。

  “所為何事?大宋的天都快塌了,吳相公還能有如此雅興品茶打盹,可是早就找好了新東家,就等著北面而事那偽帝了?”

  “咳,咳——”

  饒是相交莫逆,吳給事也被李少卿這句話噎得嗆了水。

  “伯紀,咳!伯紀有話直說,你我至交,又何必拿話擠兌我。”

  “直說,那好!”

李綱故意擠兌吳敏,等得就是對方這句話,當即接話道  “那你告訴我,道君是不是準備南幸了?”

  “呃——”

  教主道君皇帝確實有南幸之意,且已經著人開始進行相關準備。

  這本是極為機密之事,但在如今這種形勢下卻很難瞞住宮外。

  李綱肯定是從某個渠道聽到了風聲,今夜跑到自己家里絕對不是為了打探消息,而是要借機搞事。

吳敏還在猶豫,卻見李綱滿臉嘲諷,乃咬牙答道  “天子確有南幸之意,伯紀究竟有什么話,還請直言!”

  李綱果真沒有吃驚這個消息,當即起身,直視吳敏。

  “事態緊急,道君欲要南幸,卻以皇太子建牧,是準備讓國本留守南陽?東宮恭儉,守宗社可,建牧不可。偽同猖獗,若非傳以位號,使其招徠豪杰,與之共守,何以克濟?公為天子近臣,為何不為上進言?!”

  李綱的意思很明確。

  所謂名不正則言不順,皇太子雖是法定的儲君,離皇帝之位僅有一步之遙,卻也是世上最遠的距離,二者的權力不可同日而語。

  皇太子建牧也還是皇太子,很多事依然拍不了板。

  而同宋兩國軍力相差天壤,以大宋的弱勢,若沒有天子的權力調度舉國之力,想守住臨安甚至打退敵軍,談都不談。

  道理是這個道理,可眾宰執都不愿勸說教主道君皇帝讓出手中權力,自己一個小小的給事中又算個屁啊!

吳敏心里暗自吐槽,卻不敢如此照直答復性子沖的李綱,試探道  “為監國可否?”

  “不可!”

  李綱果斷搖頭,直接拋出一個極為敏感的話題。

  “唐肅宗靈武之事便是前車之鑒,當時不建號不足以復邦,而建號之議卻不出于明皇,后世惜之。今上聰明仁慈,定能知曉其中利害。”

  李綱這話說得已經相當露骨了,吳敏聽了只犯嘀咕。

  大唐天寶十五年(公元756年),因安史之亂逃到馬嵬驛的唐玄宗再遭兵變,喪膽之下,執意要去成都避亂,令太子李亨留下阻截叛軍。

  李亨雖有雄心,卻因缺兵少將難有作為,建寧王李倓趁機建議其人前往朔方(即靈武,李亨曾任朔方節度使)先立穩腳跟,待勢力壯大后再收拾河山。

  李亨聽從了李倓的建議,渡過渭水,經奉天、永壽、新平郡、安定郡等地,到達平涼郡,補充了一些軍隊,但實力依然微弱。

  彼時局勢混沌,朝廷權威大喪,各地軍閥擁兵自重,李亨到達平涼郡后便不敢再向前,名為休整,實是觀望朔方文武的態度。

  李亨率軍趕至平涼郡的消息傳至靈武,朔方節度留后杜鴻漸、節度判官崔漪等人商議后認為迎太子有利于平定叛亂,收復兩京,乃率軍前去迎接。

  經過試探,雙方迅速達成默契,待李亨到達靈武后,眾人便立即擁立李亨即位,是為唐肅宗,而遠在成都的玄宗皇帝李隆基則被眾人遙尊為“太上皇”。

  玄宗皇帝在馬嵬驛與李亨分道揚鑣時,并沒有內禪皇位給皇太子,其后也一直宣布沒有退位,李亨在靈武即皇帝位本質上講就是一場爭奪皇位的政變。

  但彼時玄宗棄京西逃,皇太子若不即位重建朝廷,就無以號令天下。

  而李亨要是沒有做皇帝以賞罰天下的覺悟,各地文武也絕不會為注定給不了自己好處的皇太子打生打死。

  靈武之事,乃形勢如此,不得不發。

  雙方各取所需,正是“不建號不足以復邦”。

  大宋如今的形勢比起大唐當年更加危急,而朝中文武也盡皆人心惶惶。

  教主道君皇帝一旦離京,不愿投降大同的諸臣為了自己的付出有價值,也會想辦法擁立皇太子即位,趙桓若是聰明,就會“順天應人”。

  所謂“建號之議卻不出于明皇,后世惜之”,純粹就是鬼扯。

  莫說李綱嘴中的“后世”,就是大唐還沒有滅亡時,很多人對唐玄宗的評論便是“一代明君,可惜死得太晚”,根本就沒人“惜之”。

  唐肅宗雖在靈武篡位,卻主動擔起了復國的重任,不僅沒有遭到臣子們的譴責,還獲得了各地軍民的支持,并成功平滅了叛亂。

  反倒是李隆基雖然因為兒子奪位被迫做了太上皇,卻也免去了做亡國之君的屈辱,還得了“至道大圣大明孝皇帝”的美謚。

  李綱此時引用這個典故,就是明確告訴吳敏既然教主道君皇帝要跑路,那就別怪臣子們擁立他的兒子做皇帝。

  若是教主道君皇帝同意,趕緊讓位,然后該干嘛干嘛,還能落個好名聲;

  若是不同意,則所謂的“后世惜之”之語,就要落在其人身上了。

  很明顯,李綱就是第一個跳出來逼迫教主道君皇帝退位的人,而這個時候能向天子進言的給事中吳敏,則是李綱選定了要刺向天子的尖刀。

  “伯紀,茲事——”

見吳敏話中有猶豫之意,李綱上前一步,梗著脖子道  “你不敢?那好,現在就綁了我進宮見天子吧!”

  吳敏也知此事非同小可,一旦說出來就沒有回頭路,只能長嘆一聲。

  “嗐!伯紀你這又是何苦呢,我聽你的還不行么?”

  事涉大宋江山社稷和天下億萬士民之利益,李綱才不得不行此下策給吳敏下套,直到后者真應下了此事,其人這才后退一步,向好友長鞠一躬。

  “綱代大宋子民謝吳公高義!”

  “哎!”

  次日大早,急于甩包袱跑路的教主道君皇帝又召給事中赴都堂稟議。

  吳敏既已下定決心,便提前準備了以臂血書就的札子呈于御前。

其人自然不可能如李綱這般直來直去,其札文大略如下  “皇太子監國,特國家閒暇之時,典禮如此。今大敵入寇,必假皇太子以位號,使得為陛下保守宗社,收將士心,以死捍賊,如臣之計,則天下可保也。”

  教主道君皇帝果真聰明仁慈,當即明白了吳敏的真實意圖。

  敵國大軍攻入京東西路的緊急軍情昨夜已經入京,同軍很快就能打到南陽來,趙佶全無心思留在臨安城,稍作猶豫便借驢下坡。

  其人痛快地答應給事中之請,命有司準備內禪事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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