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皇丟下江山跑路還不到一旬時間,大宋皇宮中就再次上演了雞飛狗跳的逃荒景象,以至于滿面寒霜的尚書右臣李綱闖進宮中時竟然無人阻擋。
李綱黑著臉一言不發地趕往天子所居的祥曦殿,途中還粗暴地推倒了兩個驚慌撞到自己的小宦官,卻沒心思呵斥其余丟了魂般亂竄的宮人。
宮人只是惟皇帝之命是從的奴仆,身處大內之中平日里大氣都不敢喘,他們能亂作一團,肯定是作為主人的皇帝先亂了。
若不能讓皇帝安下心來,便是罵再多的宮人都于事無補。
果然,待李綱趕至祥曦殿前,便見到禁衛們擐甲執銳,乘輿服御,皆已陳列,六宮幞被正準備升車——天子都快做好路的準備了。
要想守住臨安,就萬萬不能放走皇帝,而要留住皇帝,又先得穩住眾禁衛。
李綱徑自沖到天子車駕前,奮臂厲聲疾呼。
“六年前,童貫于大名南樂鎮倉惶逃跑,一戰葬送了數十萬精銳大軍,大宋從此丟了大名府。”
尚書右丞李相公相貌嚴肅,不茍言笑,頗有威儀。
加之其人旬日前才堵住宮門逼迫教主道君皇帝禪位于皇太子,可以說是“兇名在外”。
眾班直對李綱頗有些忌憚,見他攔住車駕聲嘶力竭的樣子,皆不敢上前驅趕。
“杜充臨戰而逃,大宋再失應天府;太上皇遷都臨安以期避敵,即便以太傅王黼為東京留守,照樣守不住開封府。
如今,五京去了三京,若是再丟臨京,便只剩下西京一都,皆時三面皆敵獨木難支,如何得保?
大宋雖大,如今卻已經無路可退!
守住臨安,就是守住大宋的江山社稷,離了臨安,大宋亡國之期不遠!
你們愿意死守臨安以保江山社稷,還是想扈從巡幸葬送大宋國祚?”
天下承平日久,原本最能打仗的御營諸班直現在裝備更加精良,卻是中看不中用的樣子貨,早就失去打仗的能力了。
指望這些樣子貨死江山社稷純粹就是不切實際的幻想,可把葬送大宋國祚的罪責栽到他們身上也有些無恥。
邊軍不能打,京營不敢打,太上皇、皇帝都只想逃跑,袞袞諸公也只想割地賠款乞和,李相公這些都不管,卻來指責主業為儀衛的御營班直不敢御敵,你罵誰呢?
御營班直就是惟皇命是從的天子私軍,皇帝要干啥就干啥。
但現在的問題是皇帝啥都想干,就是不想親自上戰場抗敵,俺們這些拿軍餉充門面的丘八能做個甚的主?
李相公可是倔脾氣上來連太上皇都敢當面罵,誰敢尋他的晦氣?
而且,李綱在殿前喊這么大聲,顯然是想喊給殿內的人聽,真正挨罵的天子都不吱聲,其他人起個什么勁?
班直們自知惹不起,皆不敢與李綱對視,卻也不接其人的話,選擇了沉默以對。
李綱一番激昂陳詞卻是對牛彈琴,完全沒有收到應有的效果。
其人心知自己說得太隱晦,丘八們怕是聽不懂,正猶豫要不要換句武夫能夠聽得懂的話。
在祥曦殿內陪皇帝的新任殿前司都指揮使王宗濋聽到了殿外的動靜,及時跑了出來,總算讓李相公免了唱獨角戲的尷尬。
“李相公息怒,天子有詔,快請進殿!”
“哼!”
李綱冷哼一聲,猛甩袍袖,也不理這些難以教化的班直們了,轉身進了祥曦殿。
王宗濋擔心李綱犯渾沖撞了皇帝,也趕緊邁開腿,準備跟他進去。
“太尉,太——”
眾班直剛剛平白被李綱指桑罵槐羞辱一番,立在這里也不是,撤走更不行,好不容易看到了自己的殿帥,太尉卻又要走,頓時急了。
“太尉,俺們咋辦?”
“咋辦?!”
李綱根本不拿正眼瞅自己,王宗濋就知道自己跑出來解圍不僅沒有討到好,反而在李綱心里落下了極差的印象。
其人也是憋了一肚子火,頭也不回地撂下一句硬邦邦的話。
“等皇命!”
祥曦殿內,趙桓已經強作鎮定端坐于御塌之上,看面色還算從容,只是其人一身便袍和微微顫抖的雙手卻出賣了他。
“李卿這么急著趕來見朕,可是有什么緊要軍情需上奏?”
李綱性子剛歸剛,卻不是只知道莽的二愣子。
新君不同舊帝,比起道君,現在的趙官家更加年輕也更加沖動,行事隨心所欲,常常不計后果,絕不能用對付道君的一套拿來對付趙桓。
其人瞄了一眼跟在自己側后的殿前司都指揮使王宗濋,見后者沒有退下的意思,乃緩了一口氣,向天子行禮道 “唐明皇聞潼關失守,便匆匆幸蜀,導致宗廟朝廷碎于賊手,累年僅能復之,范祖禹(宋人,哲宗年間才去世,著有《唐鑒》十二卷,《帝學》八卷,《仁宗政典》六卷等)以為其失在于不能堅守以待勤王之師。
今陛下初即大位,中外欣戴,四方之勤王兵馬不日云集,必能保住臨安不失。
而賊寇背負金、夏等虎狼之邦,大軍南下后路必然不穩,進退失據,遲早要退兵。
官家卻舍此大好局面行幸他地,便如龍脫于淵,車駕朝發而都城夕亂,雖臣等留守臨安,又何補于事!宗廟朝廷且將邱墟,愿陛下審思之。”
若是沒有經歷人生大事的磨練,有些人即便活到老也只是個孩子。
趙桓便是這樣的熊孩子,其人即位前總愛跟自家老子對著干,乃是反抗趙佶對自己的漠視,潛意識里想證明自己已經長大,有和父皇對話的資格。
可等到趙佶決意禪讓皇位真需要他擔起“已經長大”的責任時,趙桓卻又一哭二鬧三逃跑,就是不想擔下這天大的責任。
當然,成年人之所以不同于熊孩子,就是因為成年人的世界再不想為的事也沒人會替你為,再不可能像孩子般哭鬧一番就有人為你擦屁股。
登基這些天以來,趙桓神經高度緊張,一直都沒有睡好過。
身邊的所有人一直不斷地向其灌輸“天子之責”,就算再魯鈍的人經歷這番教育之后,也能想明白不管自己是不是自愿,只要坐上了皇位,就不可能再回得去。
要想保住性命,就得先保住江山,道理就這么簡單,避無可避,不得不面對。
“卿之言——”
眼見皇帝被李綱說得就要動搖了,一旁的內侍王孝竭大急,趕緊朝天子使眼色。
同軍很快就要打過來了,趙桓內心恐懼異常失了分寸,才會受臣子們蠱惑,不管不顧地只想跑路。
結果,人還沒逃出宮,就被李綱堵個正著。
李相公雖然說得很委婉,實際卻像哄孩子一般。
自家老爹都很少以這種語氣跟自己講話,趙桓心中不爽,卻只能強行忍耐。
此刻見內侍還擠眉弄眼試圖操縱自己,其人頓時情緒失控,吼道 “你這狗才,你有什么屁?快放!”
大宋的宦官雖然也能封侯拜相,但被國法層層壓制,政治地位趕文官相差甚遠,一旦在宰執重臣處留下了壞印象,有的是辦法收拾你。
因而,身為天子私奴,被皇帝當面罵不算什么事,可被皇帝當面出賣給尚書右丞卻,日后搞不好就會有大禍。
王孝竭心中悲涼,反而激起了倔脾氣,索性挑明了講。
“官家,敵寇將至,中宮、郡王已經啟行,陛下豈可再留此地!”
因擔心同軍隨時都會殺到臨安城下,怕到時候逃不脫,趙桓先就安排了皇后朱璉和長子大寧郡王趙諶準備行裝提前走,此時已經出了宮。
這事本就瞞不住負責守城的李綱,現在被王孝竭當面說破,其人立時變了臉色,索性也不再糾結了,起身,走下玉階,對李綱、王孝竭二人道 “卿等勿要再爭執了,同軍勢大,臨安難守,朕即將前往陜西,并不是逃跑,而是親起大兵以驅賊寇復我都城!”
眼見自己就要說服皇帝卻被王孝竭壞了事,李綱內心恨死了這閹人,但要收拾此等腌臜小人以后有的是時間,此時的目標絕不能偏。
眼見皇帝已經沒了耐心,急著要走,李綱也豁出去了,免冠俯伏,聲淚俱下。
“陛下!
陛下為社稷之本。
陛下若留,大宋江山穩固。
陛下若走,以臣之能,萬萬守不住臨安。
臣不懼死,卻不忍目睹大宋覆亡,更不想死于賊寇之手。
陛下若要堅持離京,請先治臣抗命不遵之罪!殺了臣,再走不遲!”
趙桓能夠登基,靠的是李綱、吳敏、耿南仲寥寥數人豁出性命的爭取,根基本就淺薄。
而為了戰與和,耿南仲又與李綱、吳敏政見向左,已經散了伙。
以當前的緊張局勢,趙桓就算再糊涂,也不敢殺李綱自毀干城。
只是,李綱有性子剛,趙官家也同樣有逆反心理。
尚書右丞跪伏在地,皇帝不回心轉意其人便死活不肯起來。
趙桓明知道今天是走不脫了,卻不愿意就此認輸。
從同軍侵入京東西路開始,這個世界就變了,逐漸變得以他趙桓為中心。
這本是其人生前二十多年想要的東西,可等它們進入手中,趙桓才發現這些根本不是自己想要的。
身在帝王家,從小就耳聞目睹等級森嚴的宮廷權力體系,趙桓當然想當掌控一切的皇帝。
但他要皇位是為了掌控一切,并證明治國絕不輸于從不看好自己的父皇。
可極度厭煩自己,甚至一度想廢掉皇太子之位的父皇居然不惜裝病也要求自己繼承皇位,這又算怎么回事?
而口口聲聲忠于皇太子的臣子們其實也只是為了自己的權位和利益,卻偏偏張口江山,閉口社稷,這也不能干,哪也必須做,整日在耳邊聒噪不停!
登基好些天了,太上皇、宗室、后宮、臣子、內侍等等,所有人都想在他手中獲取好處,或保住自己的利益,或甩掉身上的責任。
就沒有一個人問他趙桓愿不愿?累不累?擔不擔得起?
其實,太上皇也好,朝廷百官也罷,根本不需要他趙桓。
他們要的只是一個沒見識的傻子,一個可以讓他們假裝團結起來維護自身利益的提線傀儡而已!
是的!
這江山確實姓趙,大宋王朝一旦覆滅,趙氏必危!
可,這些又關他趙桓什么事?
正乾皇帝他又不是沒見過,非常威嚴,非常可怕,也——
非常值得他尊敬!
趙桓并不是傻子,其人能肯定就算趙氏江山亡了,他也能在正乾皇帝那里活得好好的——至少不比現在累死累活還什么都做不到要強。
其人倔勁一上來,索性坐回御塌。
李右丞知道朕不能殺你才跪地要挾朕是吧,那就跪個夠吧!
反正無論如何都跑不過同軍,朕不跑了!
朕就在這殿上躺起,看誰耗得過誰?!
李綱跪伏在地好一會,初時還能聽到皇帝厭煩的腳步聲,后來卻沒了聲響。
其人抬起頭,就發現趙桓已經踢掉靴子,摘下幞頭,縮在御塌上打盹。
而殿上立著的王孝竭、王宗濋二人也都裝起了傀儡,皆目不斜視。
李綱氣得發抖,卻不能爬起來——起來就是認輸。
天子年少任性,絕不能慣著他!
好在這江山姓趙,趙桓不操心總有人會操心。
就在李綱跪得生疼,快要暴走時,燕王、越王聯袂進宮,求見皇帝。
被王孝竭喊醒,趙桓這才命李綱平身。
后者腿都跪麻了,也不敢再在新君面前耍二,只能就驢下坡。
燕王趙俁是神宗皇帝第十二子,越王趙偲是神宗皇帝第十四子(遺腹子)。
二人皆為林賢妃所生,因母家力量單薄又最小,反倒能容于趙佶,跟趙桓的關系也還不錯。
兩位皇叔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總算說服了已經睡好也消了氣的皇帝。
趙桓乃命王孝竭取紙筆,手書“可回”二字并用寶,遣中使出宮去追早已出了城的朱皇后和皇長子。
待做完這一切,其人這才對李綱道 “卿留,朕治兵奭寇,專以委卿。”
“臣,受命!”
祥曦殿外,披了甲準備隨駕巡幸的班直們等了半日,始終不見皇帝出來,早躺倒了一大片,見到尚書右丞出來,都眼巴巴地看著其人。
李綱頓了頓,蓄足中氣高呼 “上意已定,敢有異議者斬!”
“萬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