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陜西數州府聯軍尚未走出京兆府,就迎頭遇上了同軍前鋒秦明部,范致虛寄予厚望的僧、童新軍受到驚嚇,當即掉頭沖擊本陣,引發大軍潰敗。
秦明所率兵力有限,自不可能分散開來追擊漫山遍野亂跑的宋軍潰兵。
其人率軍一路向西,驅趕潰兵大部直入長安城下。
長安城池高大,守備設施齊全,留守城中的京兆府兵馬副總管楊宗閔等人雖然兵力稀少,卻誓死不降,秦明部缺乏攻堅手段,倉促之間攻克不下。
雙方激戰三日,直至牛皋派來的增援趕到,秦明方才攻破長安。
在此期間,范致虛、趙宗印等人及宋軍半數左右的潰兵已經趁亂逃脫。
對同軍防備最為嚴密的河中、京兆兩府被同軍拿下,宋軍在永興軍路的軍事存在便只剩下了以麟州、延安府為主體的麟延路一處硬骨頭了。
為了防止夏人趁機摘桃子,牛皋放過了幾乎唾手可得的秦鳳路鳳翔府,轉而集中第三、第四兩軍兵馬攻擊麟延路。
待預置到坊州、同州和綏德軍三面的同軍發起猛攻后,以往只能跟夏人打個來回的麟延漢子們也只能節節敗退了。
在急于保命的麾下軍將不斷催促下,麟延路經略使王庶無奈地宣布投降。
消息傳入慶陽府,兵馬稀少且腹背受到夏軍嚴重威脅的環慶路經略使王似自知大勢已去,也認了命。
其人當即派使如麟州,迎同軍入境接管慶陽府、環洲、定邊軍等地。
不足一個月的時間,占陜西大半壁的永興軍三路便被同軍輕易拿下了各戰略要點,僅剩下寧、邠、商、虢等無險可守,必然要降的州縣。
由于同軍的進展實在太快,蠢蠢欲動的夏人才將兵馬預置到洪、龍兩州,李乾順派出的使者尚未與王庶、王似二人談妥條件,就不得不轉攻勢為守勢。
不過,進展快也有進展快的弊端。
戰后,一個相當棘手的問題擺在了同軍第三軍軍正牛皋的面前:
如何處置數萬西軍俘虜?
宋夏兩國邊境拉鋸戰長達百余年,不僅嚴重破壞了直面夏軍的陜西諸路農業基礎,也使得這些地方常年保有大量的軍事人口。
這些人大部分出自耕戰一體的本地百姓,其中又有不少人數代都在吃軍餉或享受應募免稅政策,早就習慣了刀口舔血的生活。
同軍要想有效治理陜西諸路,除了要針對本地實際改進土地政策外,還必須想辦法消除本地百姓遭受的戰爭創傷。
畢竟,大同反對的只是惡習難改的陜西將門軍頭,卻從沒有想過不給其底層軍民活路。
當然,這里面又有大量工作是民政系統需要考慮的問題。
對牛皋來說,暫時只需要考慮數萬俘虜的整編問題。
說起來也不復雜,無非就是集中篩選、打散整編、遣散安置的老辦法。
只不過相對于其他各地宋軍,這個過程持續的時間要更長一些,不能一股腦把不合格的兵員全部遣散回家,使其成為新的治安隱患。
結合當前實際,牛皋整編西軍之前,增加了一個“初選”環節。
就是把成編制投降的西軍兵馬拉出來,攻打同屬西軍序列的秦鳳路宋軍。
問題就出在這里。
經過簡單重編的降軍認清了形勢,自然不敢再耍大爺脾氣找牛軍正要“御甲錢”,但作戰意志也相當薄弱。
北線由周通督戰,由邠州攻打涇原路涇州,遭到了涇原路統制曲端的堅決抵抗。
周通性格比較謹慎,雖然連續組織了三次進攻都未能突破長武防線,但全部傷亡加起來也就千余人,并未造成大的損失。
南線由秦明督戰,由京兆府攻打秦鳳路治所鳳翔府。
之前,大量京兆府潰兵涌入緊鄰的鳳翔府,導致后者人心惶惶,士氣極為低下。
秦明出兵后,知鳳翔府事劉清臣當即遁逃,秦鳳路經略使李復開城投降。
旗開得勝,秦明決定乘勝西進,繼續攻下鳳翔府以西的秦州。
然后,其部遭遇了李彥仙。
李彥仙正是大同第一次討宋時,自散家財募兵三千進京勤王的李孝忠。
其人被朝廷通緝后,在永興軍路轉了大半圈,最后落腳河中府,化名李彥仙,為與李綱政見不和的趙野出謀劃策。
大宋滅亡,同軍加緊了對永興軍路的滲透。
新宋北道總管趙野、鄜延經略使王庶、環慶經略使王似等人卻各自為戰,相互都不買賬,根本無法統合力量防備同軍接下來的進攻。
恰好此時陜西五路宣撫使范致虛誠心招募文武人才,李彥仙乃棄趙野投范致虛,計劃說服后者以驅趕夏人的名義統合陜西諸路兵馬。
可惜,其人慢了一步,落到了善談兵事的趙宗印后面。
并且,李彥仙還與明德相公相性不合。
范致虛受不了李彥仙誰都看不上的傲氣,李彥仙也看透了范致虛干啥不行的本質,二人相處沒幾天,便不歡而散。
看清陜西諸多帥臣的嘴臉后,李彥仙終于認清現實。
其人乃前往渭州,招募義軍,北上鎮戎軍抗擊入侵的夏軍。
之后的幾個月里,李彥仙憑借超常的軍事天賦,多次帶人成功襲擾夏軍,名氣越來越響,隊伍也越打越多。
夏人最后撤軍退回懷德軍內,既有同宋建交擔心受到兩軍夾擊的顧慮,也有確實不堪李彥仙騷擾的原因。
在此期間,李彥仙被秦鳳路經略使李復授予官職,命其協守鎮戎軍。
同軍攻打解州、綏德軍的消息傳至秦鳳路,李彥仙意識到同軍的目標乃是整個陜西六路,乃致信李復,請其整頓兵馬,協助永興軍路對抗同軍。
毫無意外,其人的建議被只想保存實力的李經略當成了耳旁風。
但李復出于自身安全考慮,還是調了李彥仙部兵馬入鳳翔府,駐守于大散鎮。
同軍攻入秦鳳路,李經略放棄抵抗主動投降,同軍兵不血刃便取下了鳳翔府。
秦明為擴大戰果,督降軍繼續行軍。
大軍都已經過了鳳翔府最西面的寶雞縣,眼見就要進入秦州境內了,一支不足千人的宋軍卻在擋在了吳岳山南麓。
此處正是有“川陜咽喉”之名的大散關古道,也是劉邦“明修棧道暗渡陳倉”典故中的“陳倉”所在地。
同函谷關、潼關一樣,經過千年的持續開發,大散關古道早不復當年之險要。
但地形依然復雜崎嶇,憑借數百敢戰之兵,還真能阻擋住大軍的前進。
秦明仗著兵多,沒有將這支宋軍放在眼里,命新編降軍上前驅趕。
雙方纏斗多時,降軍本就人多,還有同軍壓陣,越戰越勇。
宋軍不敵,且戰且走,降軍上前追趕,隊形漸漸散亂。
待秦明發現不對勁時,李彥仙預置的伏兵已經由山谷中殺出……
此戰中,同軍將士首次嘗到了被敗軍沖擊本陣的憋屈。
秦明死戰不退,最終頑強地擋住了李彥仙的攻擊,卻付出了五千余人的傷亡,其本人也在亂戰中受了重傷。
盡管李彥仙見好就收,果斷退到了秦州境內,但同軍在秦鳳路南線的攻擊態勢也受到了遏制。
收到南北兩線傳回的消息,牛皋果斷放棄軍部參軍增兵鳳翔府的建議,轉而將精力放在整頓軍費風,整編降卒,消化永興軍路上。
大散關之敗,盡管大部分死傷來自于新編降軍,卻也是同軍這些年來少有的敗績。
牛皋不敢擅自處置秦明,乃急報朝廷,請皇帝親自拍板處置敗軍之將。
徐澤自然知道牛伯遠既想借機整軍風正軍紀,又想曲線救秦明。
實話說,同軍組建后就一直在打勝仗,絕不是什么好事。
現在不吃幾次小敗仗,以后搞不好就會吃打敗仗。
上次漢水之戰,張雄雖敗猶榮,其余諸部沒能觸及靈魂真正反省。
牛皋借大散關之敗整頓軍風做得很不錯,但軍紀森嚴,借皇帝的赦免權準許秦明戴罪立功就沒必要了。
再說,本身就不是太嚴重的處置,秦明自己也沒臉求提這個要求。
牛皋此舉也只是習慣性的裝傻賣乖而已,徐澤沒有糾結對秦明的處理問題,直接詢問吳用攻陜戰略。
吳用在進宮的路上,就已經消化完了相關情報。
面對徐澤的詢問,其人并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反問皇帝。
“臣敢問陛下,準備何時處置渾水摸魚的夏國?”
徐澤見吳用果然跳出陜西,看到了更遠,大笑道:
“哈哈哈,學究果然沒有讓我失望!”
皇帝和吳尚書的話中肯定有相關邏輯,但二人打啞迷,卻讓反應慢半拍的王四有點摸不著頭腦。
其人又不好開口詢問具體細節,只能在一旁尷尬陪笑。
幸好,皇帝很快就讓吳用為其解惑了。
“學究,為王尚書解釋一下你的推斷。”
“是!”
吳用不敢在王四面前賣弄拿大,轉向后者,耐心解釋道:
“陜西諸路的問題說復雜也復雜,說簡單也簡單,諸多問題皆因夏國而起,也必將因夏國而終。
只要我朝能夠解決趙宋朝廷無力解決的夏國問題,陜地問題就能迎刃而解。”
王四到底當了多年的大同高層,很快就理順了這其中的邏輯。
“原來如此,四受教了。”
陜地問題當然不是吳用說的這么簡單,可大方向沒錯。
大同帝國對陜西諸路的消化和其他各路并沒有本質上的不同,都是以利用軍事手段鏟除對抗者,再用行政手段打壓腐朽的食利階層。
陜西諸路的食利階層當然不是只有尚未完全成型的“西軍利益共同體”。
雖然常年面對外敵壓力,敵我矛盾大過內部矛盾,但同在不立田制、不限兼并的趙宋王朝治下,陜地自然也會存在很嚴重的土地冒占和兼并問題。
這個問題甚至嚴重到宋神宗年間開辟河湟后通過“授田免稅”大量募集延邊弓手御敵的政策都無法繼續下去。
宋廷不得不拿出大量真金白銀來維持已經腐化墮落了的陜地常備軍,如此又導致西軍的戰力不斷下降,在對夏、對同作戰中越發疲軟。
解決掉夏國,讓陜西諸路由常年征戰的兩國邊境變為安居樂業的內陸地區,就能鏟除西軍問題存在的土壤。
但陜西土地兼并嚴重,農業基礎倒退的問題并不會因此自動消失,還是需要大同民政系統花費極大精力來整改。
當然,這些問題對愈發成熟的大同行政系統來說根本算不上多難,也用不著吳用這個戰部尚書操心。
徐澤見王四已經大致知道了陜地問題的根源,便沒有在這個問題上繼續深談,轉而詢問王四。
“李仁愛最近怎樣?”
李仁愛雖然在正乾五年初為質大同前就已經與其父王李乾順鬧掰,但身為夏國世子,其人自然不可能真的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大同書。
李乾順不顧正乾皇帝《討宋檄文》的明文警告,執意出兵爭奪趙宋土地的消息傳入李仁愛耳中,其人就坐不住了,曾數次求見外部官員。
王尚書一直在跟蹤此事,當即回答道:
“陛下,李仁愛最近似是大徹大悟了,昨日又到憫忠寺禮佛,還自請落發,主持和尚知道他的身份敏感,沒敢答應。
李仁愛不死心,今日還想求見臣,臣沒有陛下的明確指示,以公務繁忙為由通知他后天再來。”
“李乾順生了一個好兒子啊!”
徐澤以調節李乾順父子失和問題為由,扣下李仁愛一直不放,自然有借后者的身份減少滅夏阻力的想法。
而李仁愛顯然也意識到自己將要面對的命運,眼見逃無可逃,只能寄希望落發為僧逃避親手滅亡自己國家的命運。
見皇帝似有放過李仁愛的想法,但王四不敢瞎猜,詢問道:
“陛下,臣該如何答復李仁愛?”
“算了,成全他吧。”
徐澤擺了擺手,不甚在意地道:
“本就是一步閑子,左右不過是晚一兩年消化夏國,大同堂堂正正取天下,用不著逼孝子做逆臣。”
“臣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