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易之剛剛走進書房,就見一個小小的身影正在不停踱步。聽見腳步聲起,那人回過頭來,一眼看見張易之,也不顧禮貌,立即問道:“你就是張易之張五郎?”
張易之見所謂的客人竟然是一個小女孩,頗為驚訝。細看這小女孩,雖然略微有點胖,但輪廓分明,面容清秀,倒也不是那種丟在人群中找不到的。
“我就是,請問小娘子,我們見過嗎?”
“果然是個到處留情的風流種子,一見到女子就套近乎!”
張易之頓時好像被什么噎了一下,他實在想不出自己剛才那句話里,到底有哪一個字透出了一點搭訕的意味了。這小女孩也就是十一二歲的樣子,但這自我保護意識也太強了點。
有些無語地望著眼前的小女孩,張易之搖搖頭,走過去坐了下來。
小女孩如影隨形,叫道:“誒,我說你這人也太沒良心了,人家好心好意前來報信,你怎么愛理不理的?”
張易之暗暗搖頭。所謂“遠之則怨,近之則不孫”,說的大概就是這種人了。當然,他也只能腹誹一下,并不能真的和這樣一個身心都沒有發育完全的小女孩一般見識。于是,他抬起頭來,問道:“請問小娘子有何貴干?”
小女孩顯然對張易之的態度不甚滿意,輕輕地哼了一聲,才說道:“是窈娘姐姐讓我來找你的!”原來,她便是左司郎中喬知之家中的丫鬟小園。
張易之聽得窈娘的名字,微微一震。他當然知道自己每隔五天就去憑窗探看的女子一切底細了,他所驚訝的,是窈娘竟然也知道自己,還讓人找上門來了。
“這樣看來,她對我也不像表面上那樣不屑一顧啊。若非如此,她不可能知道我的名字,也不可能連我家的居所都知道。事情,可都是要靠打聽的。她若不是對我有意,暗地里打聽我的訊息干什么?”張易之心下一陣激動。
“難不成——”張易之的心頭熱了起來:“難不成小娘子要約我來一個‘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嘿嘿,沒想到這小娘子表面上看起來一本正經的,真正行動起來,倒是蠻主動的,相比之下,倒是我老人家太害羞了點。”
但接下來的一個念頭就像一盆冷水一樣,朝著張易之當頭潑下:“我草啊!老子差點忘記昨晚那個該死的約定了,老子現在這個樣子,她就算給我來個以身相許,老子也無法上啊!真是虧啊!昨晚和那家伙定下約定的時候,老子還以為自己賺大發了,現在才知道,老子虧大了!如果昨晚拒絕了那家伙的提議,今天早上老子就遠走高飛,以后就算生活艱難一些,憑著老子現在一身本事,混個老婆孩子熱炕頭總沒有問題的。就算那老婆沒有窈娘這樣的中看,中用就成!哪像現在這樣,人家美女都倒貼了,老子卻還要猶豫!”
看著張易之陰晴不定的表情,小園越發不悅了:“你這人怎么回事,我這里和你說話呢,你在想些什么?”
張易之頓時驚醒過來,訕訕地道聲歉,道:“窈娘有甚事?”
小園又大又圓的眼珠子一轉,里面倏忽顯出幾條紅絲來,而她的臉色也配合得十分契合,竟然在這一瞬間,便陰郁了下去。最最奇特的是,她方才還趾高氣昂的聲音也立即變得嗚咽。
張易之心下苦笑一聲:“女兒心,六月天!真是一點也沒錯,剛才還在嫌我走神,等我把穩住心神聽她說了,她又開始哭哭啼啼的不愿說了!”
正當張易之要出言安慰之時,卻見小園忽然一把沖上前來,拉住張易之的衣襟,道:“公子,你一定要救救窈娘姐姐,一定要救救她!”
張易之心底“咯噔”一聲,知道事情恐怕不是自己想的那樣美好了,窈娘一定是遇上了什么難事,想要自己幫忙。本來,美女有事的時候,肯屈尊求你,那是不把你當外人,同時又給你一個英雄救美的機會,作為男人自然是應該喜出望外才是。可是,張易之心中卻知道,事情恐怕沒有那么簡單,他甚至隱隱感覺到,這似乎和昨天被自己揍了一頓的那個衛遂中有關。
想起衛遂中,張易之就忍不住會去想隱在他身后的那個人——那個以別人的血淚來書寫自己的功績、傳說中充滿邪惡、手段狠辣無比的人。
“不要急,你慢慢說,慢慢說!”張易之心中雖然有些發涼,卻還是沒有露出聲色,只是輕輕地安慰著小園。
小園這才在輕聲的嗚咽中,開始敘述事情的來龍去脈。
原來,昨天喬知之被他夫人盧氏趕出家門,雖然無奈,心中萬分躊躇。
他本來早就把窈娘看做自己的禁臠了,只是盧氏把她護得忒也周全,他才一直沒有得手而已。若他還是當年二十郎當的風流少年,既吃的了苦,胸中又有一些才學,自然可以不管家中河東獅吼,看上哪個丫鬟便收入房中。
可現在不行了,和盧氏成婚之后,他的銳氣漸漸被歲月腐蝕,再也不見一絲蹤跡。
一方面,盧氏強大的家庭背景一直像一座大山一樣壓著他,讓他喘不過氣來,每當她看見盧氏的時候,眼中第一時間浮現的,不是盧氏那清秀的面容,而是她身后那些衣紫衣緋的三大伯四大叔,這樣一來,盧氏在家中的權威日盛一日,到了如今,盡管她常年臥病,不復當年清爽干練的女主人形象,喬知之卻不敢對她生出哪怕是一丁點的反抗之心。
而另一方面,這些年以來,喬知之已經習慣了衣來張手,飯來張口,飛去飛來宰相衙的日子,而盧氏的存在,是這種日子繼續下去的保障,若是沒有了盧氏的幫助,他就會失去盧家這顆參天大樹,這對于喬知之而言,是不可想象的。
但盧氏固然可懼,魏王卻更加不能小覷,不說他如今身居相位,如何位高權重。但說一點,喬知之就難以違抗:他如今可是儲君的熱門人選。換句話說,圣皇百年之后,他說不定要執掌這大周朝的廟堂,喬知之豈能拂了他的臉面!
到了此時,喬知之早將心中對窈娘的那點色心拋到了九霄云外,他一心只想著如何平衡兩方面的矛盾,才能使自己少吃點苦頭。而完全消弭災禍,他都已經不敢去想了。
就在喬知之左右徘徊,彷徨無計的時候,忽聽前面一陣吵鬧之聲傳來。喬知之心火大起,抬起頭來正要開罵,一見來者,連忙又“咕嘟”一聲,艱難地把已經到了嘴邊的臟話盡數咽了回去。
正向這邊行來的兩個人中,第一個,喬知之認得——那就是他剛剛才認識的王熙之,也是喬知之如今最為頭疼的人之一。那第二個,喬知之就更加認得了,那是來俊臣手下的頭號打手衛遂中!對于這個人,他就不僅僅是頭疼那么簡單了,簡直是畏懼,見了就忍不住發抖的那種畏懼!想一想死在他手下的將軍、宰相、尚書雙手都已經數不過來了,喬知之覺得自己這個小小的左司郎中,簡直就不比一只小小的螞蟻尊貴多少!
可是,這一個兇神,一個殺神,就這樣湊到了一起,而且相互間還罵罵咧咧的向這邊來了,喬知之想躲,可雙腳就像被灌了鉛一般,根本無法提起來,他只能眼巴巴地看著這兩人嘴對嘴地來到了自己的面前。
“咦,倒真巧了,喬郎官恰好也在,正好,你來說說,剛才是不是你哭著喊著要把那個小娘子獻給我家大王?”說著,狠狠地瞪了喬知之一眼。
喬知之頓時語塞,他雖然很想說“不是”,可打了這位王二郎的臉不要緊,關鍵是這同時也相當于打了他后面那位魏王的臉,這如何使得!
“喬郎官,你莫要被他脅迫,照實來說,我衛遂中別的沒什么,就是喜歡打抱不平,你若是因說實話而得罪了某些人,我一定為你扛著!若是你覺得我不夠資格,我家來少公總夠資格了吧?”
說著,衛遂中陰陰一笑。他昨天被張易之揍了一頓,臉上落下了一個印記,此時那紫色的印記兀自十分的醒目。當他發笑的時候,那紫里透紅的印記被虛假的笑意牽動,構成了一個很滲人的表情,讓人覺得越發的陰翳。
衛遂中是什么人,喬知之自然清楚得很,要說他具有正義感,慶父、董卓這些著名的大奸人都笑了,而至于來俊臣,說他具有正義感,這兩位仁兄大概會哭出聲。
可是,魏王固然不能得罪,來俊臣這個小小的從八品下階縣尉卻更加不能得罪。得罪了魏王,多半是要歇菜,可得罪了來俊臣,那幾乎就沒有不死的!
侯了一會,沒有等到喬知之的回應,王熙之大怒,上前一步,揪住喬知之的衣領,把他往旁邊一推,道:“好不不開眼的東西,自己說過的話,居然敢不認,也不看看站在你面前的是誰人!你不愿回答,我自去問小娘子!”
說著,便大踏步進了喬府。
喬知之被推得一個踉蹌,正要摔倒在地,忽然身子被人拉住,他轉過頭來,就看見了衛遂中那張滿面春風的丑臉:“喬郎官,你看見了吧,遇上這種飛揚跋扈的小人,還是只有我這樣有正義感的人才能救你啊!”
微風之中,喬知之不知何故,竟然興起了一個和眼前的故事毫無干系的念頭:“這廝長得真丑,笑起來更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