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俊臣聞聲,手上一顫,長劍在衛遂中的脖子上劃了個口子,鮮血頓時溢了出來。不過,不論如何,來人的這一聲喊,還是有作用的,至少衛遂中的性命暫時保住了。
在兩盞燈籠左右夾護之下,一個四十歲上下的男子緩緩向這邊行來。這男子身材頗為高大,笑容可掬,面目還算清朗,只是這笑意里面,卻含著一種令人望而生畏的陰冷之氣。應該說,單純從氣質上而言,他比起來俊臣來,更像個壞人、惡人。
“吉頊?”來俊臣見了來人,大為驚異,竟然失聲喊出了對方的姓名。隨即,他立馬意識到了自己的失禮,又補了一句:“吉少府!”
原來,來人便是合宮縣尉吉頊。合宮縣,便是以前的長安縣,武則天于去年封禪中岳嵩山之后,將年號由“天策萬歲”改為“萬歲登封”,這也是武則天登位七年以來所用的第八個年號。同時,她又把原來的長安縣改名為合宮縣,由寵臣吉頊任縣尉。
其實,和來俊臣一樣,吉頊也是靠告狀發家的,只不過,他年輕時候飽讀詩書,也算是滿腹經綸了。所以,這些年以來,他漸漸不再像來俊臣這樣靠告密和殺人來升官。正因為如此,這兩年他和來俊臣之間可算是漸行漸遠,今日他的忽然來訪,令來俊臣不由得大為驚訝,竟連躺在地上的衛遂中都忘記了。
“吉少府,你怎么跑神都來了?”也許是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來俊臣故作鎮定地笑了笑。很難理解,來俊臣這樣一個連宰相、大將軍都不放在眼里的人見了吉頊,卻頗有點心虛的樣子。
吉頊也是微微一笑,看了看周圍的眾人,道:“來少府,借一步說話如何?”
來俊臣有些猶豫地瞥了一眼躺在地上的衛遂中,一臉戒備地說道:“吉少府莫非是要為此人求情嗎?”
吉頊哈哈一笑,道:“劍在來少府手上,此地又是來少府的府上,來少府難道還怕聽我說兩句話嗎?”他的笑聲很大,但卻并不能給人一種爽朗的感覺,反而令人越發的覺得森冷,似乎這笑聲里透出來的,也盡是森冷之氣。
來俊臣皺了皺眉頭,他顯然就吃了吉頊這激將的一套:“好,吉少府里面請!”
吉頊也不客氣,負手昂然而入。張易之在屋頂上見了,不由“嘖嘖”稱奇,在來俊臣這樣一個大煞星、大魔頭面前,一般的小官能從容出言就很不容易了,沒想到這吉頊隱隱還在氣勢上壓制住了來俊臣,這可真算是奇聞了。
來俊臣回頭看了一眼一點也不把自己當外人,徑直在幾案前坐下的吉頊,眼中閃過莫名的神色。隨即,他又回過頭來,向手下吩咐道:“給我把他捆起來,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準把他放開!”
由于來俊臣的長劍就指著衛遂中的要害,衛遂中本人和他的手下誰也不敢輕舉妄動。而且,氣勢這東西“再而衰,三而竭”,此時衛遂中那些手下們熱血已經冷卻,也開始考慮自身的退路問題了,就算是沒有來俊臣的長劍,他們也未見得會拼了命的保護衛遂中。
看著衛遂中被綁起來,來俊臣這才回過身子,走進房間,順手觀賞房門并且上了門閂,這才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也不知是忘記了還是怎么的,他竟然沒有把長劍插回掛在墻壁上的劍鞘中,而是等坐下之后,把劍往自己面前的幾案上一丟,才向吉頊說道:“說吧,吉少府,你怎么來了神都,找我又有何事,總不會能掐會算,知道衛遂中今夜要遭難,特意來為他解厄的吧?”
吉頊再次發出了那種滲人的笑意,遲遲不住,直笑得來俊臣大皺眉頭,而屋頂上的張易之也是頭皮發麻。
“說起來,來少府最近復起之后,聲威不墮,可喜可賀啊!”對于來俊臣的問話,吉頊竟是一個也沒有正面回答,卻把話題扯到了一個無關的地方。
來俊臣也不繼續追問,卻說道:“何出此言?”
吉頊一雙眼睛饒有興趣地盯著來俊臣幾案前的那把劍,說道:“其實我很早就來到了坊門口,只是不論如何,也叫不開坊門,就這樣和守閽在那里耗了許久。可不想,我后來剛提及你來少府,那守閽二話不說,立即開門。想起來,我至今尚且覺得不甘哪,早知道一開始就提來少府的大名,何至于在這朔風之中受恁般苦寒!”說著,又是一陣笑。
來俊臣卻沒有跟著他笑,雖然吉頊的話里似乎有示好的意思,但來俊臣還在等他的真實目的。
吉頊見來俊臣并不接話,只好苦笑一聲,繼續說道:“來少府,今日我來的遲了,不知你為何要殺衛遂中。不過,不拘是為什么,我想你還是不能殺他!”
“為什么?”來俊臣不動聲色。
吉頊灑然一笑,道:“來少府難道不知唇亡齒寒的道理嗎?衛遂中若死,來少府還有多少人可以信任呢?”
來俊臣的眼神未不可察地變了變。吉頊這短短的一句話,卻恰恰擊中了他的要害。來俊臣對于百官的威懾力,主要就是來自于他身邊的人。肅政臺(也就是以前的御史臺)的一大幫監察御史、侍御史們就是來俊臣的資本。只不過,這些御史們和來俊臣再親近,也不如衛遂中親近,一向最為善于籠絡身邊人的來俊臣若是連衛遂中也殺了,那些御史們能不能像以前一樣對他百般信任,就難說的很了。
略略一沉吟,來俊臣還是有點頹然地說道:“好吧,你贏了!”
像是早就知道來俊臣會答應一般,繼續不以為意地笑了笑,道:“今日我私自來到來少府的府上,是有一場大富貴要交予來少府去獲取,來少府,撥云見日,誠斯時也!”
來俊臣眼中一亮,他終于明白吉頊為什么會這樣半夜三更的來見自己了,他根本就是私自進京的。按照律法,作為地方官員,如非遇有特殊情況,是不能擅自離境的,吉頊從長安跑到了洛陽,這本來就是違法的。所以,他大白天也不敢來找自己,而是選擇在半夜三更的前來。如此想來,他剛才叫坊門的時候,守閽之所以不開門,應該是因為他根本沒有報出自己的真名,或者干脆不肯自報身份,守閽膽小,如何敢隨意將不明身份的人放入。
想通了這一節,來俊臣隱隱有些興奮。吉頊如此謹慎小心,就說明他要說的,一定不是一件小事,而來俊臣平生最喜歡干的就是所謂的大事,而且眼前他也需要一件大事來重振自己當初的聲威,重拾自己當初的權位。小小的八品縣尉,終究不是他來俊臣心目中的終點。
“哦,吉少府有心了,既然你有這么一場大富貴,為何不自己獨取,卻要找我來俊臣分享呢?”盡管心動不已,來俊臣卻絲毫也不愿在吉頊面前顯現自己的急切,他盡可能淡然地說道。只不過,略微有些發顫的嗓音還是出賣了他心中的真實想法。
“哈哈哈!”吉頊又是一陣大笑:“來少府此言,真是太見外了。想當年,咱們可是一起出仕的,到了今日,咱們分別身為京縣縣尉,不是天降的緣分嗎?兄弟我有了好處,豈能忘記了你來兄呢?”
張易之在屋頂上聽得一陣肉麻,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眼前的兩個人雖然言笑晏晏,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們面和心不和,至于吉頊說的有了什么富貴,還要和來俊臣分享,這種鬼話,也只能騙騙小孩了,誰也不會當真。
不過,張易之對于吉頊所說的那場大富貴,卻不免期待了起來。到底是什么樣的一場富貴,竟然能讓吉頊這樣一個地方官擅自離崗,而且,他所到的,可是神都啊,這里認識他的人一定不少,萬一被人認出來,然后捅出去……
來俊臣心下大罵:“你這廝和我還不是一樣的出身,當了幾年的官兒,倒是愛惜起羽毛來了,得罪人的事情,自己不愿去干,卻交給我,還給我說什么‘分享富貴’!只不過,嘿嘿,我來俊臣豈是隨便誰都可以利用的,且聽你說說這是一場什么樣的大富貴再說!”
當下,來俊臣也發出了一陣大笑,臉上的表情變得無比的親切:“如此說來,就要多謝吉兄了!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吉兄不妨直說吧!”有了利益為橋梁,兩人之間的談話氣氛果然就不一樣了,他們不約而同地改了稱呼。
“來兄應該也聽說過那個被傳得神乎其神的術士張憬藏吧?”
來俊臣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
張易之卻是心下一動,他頓時想起了昨天晚上在劉思禮的府上看見的那個身影,那個能讓吝嗇鬼劉思禮甘心點燃許多的燈火招待的張憬藏大師。一想到這里,張易之不由得張大了耳朵,繼續認真地聽下去。
“傳說這位張大師極少算卦,但每出一爻,無不準確。而且,此人最善算人官運前程,他說了誰將要升官,無有遺漏的,而且應驗的時間,都非常短。”來俊臣補充了一句。隨即,他眼神一動:“吉兄的意思,這個人有問題?”
吉頊微微一笑,不答反問道:“來兄以為呢?”
來俊臣略略沉吟:“照你這么一說,我也覺得很蹊蹺。自來很多術士都自稱神算,但像張憬藏這樣每爻必中的,似乎還是頭一次遇見。難道這個小小的術士竟能控制朝廷,控制吏部不成?”
吉頊笑道:“來兄此話,雖不中,亦不遠矣!”說著,便取出一張紙條來,交給來俊臣。
來俊臣接過,輕輕地念道:“劉思禮升箕州刺史事,定矣,兄可自為之!”
聽到這么一句沒頭沒腦的話,屋頂上的張易之一震。原來,林秀的姨父劉思禮升官之事,果然有蹊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