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的夜里,寒蛩凄切,月華如水,一前一后的兩個人就這樣極為默契地走著。也不知過了多少時間,張易之忽然停了下來。
王雪茹還在低著頭向前走著,一個沒有注意,一下子撞到了張易之的身上,直驚得她“啊”的叫了一聲。拍拍胸口,她正要出言斥責張易之,卻聽張易之說道:“到了,就這里了!”
“什么就這里了?”王雪茹聽得張易之的語氣有些奇怪,忘記了斥責他突兀的停頓,惑然問道。
張易之指了指前面,道:“再過兩個時辰,天就要亮了,你可以選擇在這里等著,等有人路過的時候,你就請他帶你去登封縣衙。或者,你也可以直接順著這條官道走下去,很快就會到登封縣城,你只消隨便問問,就能問清登封縣城的所在,然后——”
王雪茹臉色一緊:“那么你呢?”
“我?”張易之輕輕地嗤了一聲,道:“我一個強人,當然不可能在這路邊等著人來抓捕,自然是逃走的。”
“可是,我一個人怕!”王雪茹小嘴一扁,泫然欲泣。
張易之苦笑:“看來你還真是沒把我這個匪徒當回事呢!寂寞是可怕,但真的有強人可怕嗎?好,算你很,那你說說,想怎么樣吧?反正我要事先聲明了,讓我陪你上衙門免談,我可不想自投羅網。”
王雪茹低下頭來沉吟一陣,才抬起頭,怯生生地望著張易之道:“那你干脆帶著我一起逃走好了,等風聲過去,再把我送回去就是。反正你今晚戴著面具,回去的時候完全可以大搖大擺的,根本不虞有人認出來。我可以發誓,絕對不會出賣你。這總可以了吧?”
張易之簡直哭笑不得了:“小娘子,你大概還不知道什么是匪徒吧?匪徒是不講什么道義,甚至都不講什么道理的。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兒家跟在匪徒身邊,可能會發生什么,你預計到了嗎?”說著,他下意識地呲起了牙,可由于嘴巴被面具所遮,王雪茹根本沒有看見。
王雪茹點頭道:“我知道啊,可是剛才在船上我不是說過嗎?你不是這樣的人,那時候我就相信你不是這樣的人,現在就越發相信了!”
“憑什么?”
“一般的匪徒就算無心害人,隨意把人質往路邊一扔,就已經算是很客氣的了,可你不一樣啊,還指點了這么多回家的方法。就憑這一點,我就絕對能相信你的人品!”帶著點痕跡明顯的諂媚,王雪茹笑著向張易之討好道。
張易之內心真是內牛滿面啊。原來自己這個匪徒還是當得太不合格了,無他,太客氣耳!同時,他心底也有點慚愧。他之所以如此客氣,倒也不全是因為善良。更多還是因為當初和“張易之”那個該死的約定。若是沒有這個約定的存在,張易之固然不會霸王硬上弓,但占占手足和口頭便宜還是必然的。
隨即,張易之心頭一動,圍著王雪茹細細打量起來。王雪茹被他看得渾身一陣難受,遂問道:“你看什么,我身上長花兒了嗎?”
張易之很認真地搖頭:“那倒是沒有。我只是有些奇怪,你既然能和我這樣一個不要命的匪徒侃侃而談,甚至還想賴上我,怎么這會兒又顯得如此膽小了,連這點寂寞都怕?你說說,你到底有何企圖?”
張易之對王雪茹的懷疑是有道理的。王雪茹雖然被自己逮住那一刻表現得很膽小,但后來這一路上,都顯得異常的大膽。甚至在張易之明晃晃的刀鋒之下,也敢極力掙扎,上了這船以后,又處處和張易之慪氣。按道理,這小娘子絕對是一個膽子很大的女子,不應該在這里坐兩個時辰,等候天亮都會害怕的。
除非——除非她賴上張易之根本就是另有目的。比如說,伺機留下記號,好讓追兵抓住張易之,又或者想辦法套問出張易之的身份,再找人來抓捕。總之,就是不安好心。
王雪茹一聽此言,頓時張大眼睛,滿懷興趣地看著張易之,道:“你還挺聰明的嘛,這都被你看出來了——”
張易之心下一松:“果真有企圖!好在我英明神武,并沒有被她迷惑住,否則真可能被她賣了還要替她數錢呢!”
“人家從小就有一個夢想,那就是離家出走一回,可大哥看得實在太緊了,一直沒有機會。這回倒是要多謝你呢,若非你把我抓出來,人家還不知什么時候才能得償所愿哩!”
張易之目瞪口呆,沒有想到這小娘子的所謂“企圖”竟然是這么回事。他忽然覺得自己和這個差不多年紀的女孩子已經有代溝了,實在難以溝通。
張易之站在那里一動不動的樣子,落在王雪茹的眼里,就好像根本不相信,還在直直地看著自己,向自己逼問真相一般。于是,她有些無奈地說道:“好吧,我實話實說。剛才說的那個理由也有,但更重要的是,我怕‘那個人’來又來糾纏,所以一時間還不想回去!”
“你說的那個人,是什么人?”
王雪茹討好地向張易之笑了笑,道:“其實,我和你也是同仇敵愾的,因為那個人就是來俊臣那廝。你一定是壞了來俊臣的好事,他才會派衛遂中那條走狗來咬你的吧?我呢,本來是住他家的,可就是不堪忍受他的騷擾,才搬出來的。而且,就算搬了出來,我擔心他還會腆著臉來騷擾。”
張易之皺了皺眉頭,他原本在王府就看出來俊臣和王循關系不一般了,這時候聽王雪茹一說,才知道這關系比他想象的還要深上不少,不然王雪茹沒有理由住在來俊臣家中。
“你們家和來俊臣什么關系?”張易之心中已經猜出一個大概,但還是問道。
“他是我姐夫!”王雪茹有些不甘地說道。顯然,在她的心目中,來俊臣這樣一個人,根本配不上豪門出身,自幼性格溫婉,琴棋書畫樣樣皆通,還長得十分漂亮的姐姐。
張易之點點頭:“哦,這么說,我就明白了!你是太原王氏的人,太原王氏出了你這樣一個極品,倒也難得得很吶!”
張易之的感慨不是沒有道理。但凡“五姓七望”的女兒家,都是全天下最走俏的,不止因為他們是漢族豪門,背景深厚。同時也因為這些人家的女孩子從小接受的教育非常嚴苛,大多能真正做到“專心正色,耳無淫聲,目不斜視。”所以,王雪茹這樣整天想著離家出走,動不動就大聲大氣說話的,絕對會被視為族中女孩子里面的敗類。
王雪茹對張易之這很像是諷刺的話不以為意,只是干脆地說道:“好了,現在一切都說清楚了,咱們這就上路吧!”
張易之略略思忖一下,道:“最后再給你一個機會,如果跟我走的話,這幾天肯定會吃點苦頭的。你看我現在這個形象,不可能找客棧借宿,也不可能輕易買吃的。你是太原王氏的千金,受得了這個嗎?”
王雪茹非但沒有變得沮喪,反而大喜。她這一輩子還真就是沒吃過苦,早就想品味一下苦日子是怎么過的。想也不想,她拍拍胸脯,道:“沒問題,你吃什么我就吃什么,你睡哪里我就——唔,反正就是沒問題了!”
張易之嘴角溢出一絲笑容:“走吧!”
他忽然覺得,在一段并不危險的逃亡之路上,有這樣一個性格開朗,長相也很甜美的女孩子相伴,的確不是一件壞事。可是——
哎,還是那該死的約定。